次日却是二月十一, 春光晴好。
    琳琅抱着花瓶, 瓶里插着几枝粉桃花儿,喷艳吐蕊,楚楚生姿, 送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在梳洗, 见状道:“好俊桃花!都说桃花最是村俗,可我瞧着这收拾得怪雅致。”
    鸳鸯忙接了过去, 放在贾母家常坐卧的罗汉榻旁边小几上。
    琳琅笑道:“姑娘哥儿早起见桃花开得好, 就折了两枝收拾妥当叫我给老太太送来。”
    喜得贾母扭头端详个不停,笑得慈眉善目,道:“我就说我这玉儿朗儿最孝顺, 偏昨儿个凤丫头还说嘴, 说明儿玉儿生日我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给玉儿了,鸳鸯你瞧瞧, 她什么时候像玉儿朗儿一样连一瓶花儿都想到我!”
    话音未落, 就听凤姐在门外道:“我就一会子不在,老太太说我什么坏话呢?可冤死我了!”一面说,凤姐一面带着平儿丰儿笑着进来,丰儿抱着两个包袱。
    贾母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宝玉还没起呢!”
    一听宝玉没起,琳琅和鸳鸯相视一笑。
    凤姐接过琥珀给贾母梳头的梳子, 细细地给她梳头,笑道:“明儿是林妹妹的生日,给林妹妹做的衣裳已经得了, 我拿来给老太太瞧瞧,若好,就送过去,若不好,再叫人赶新的。”
    丰儿忙送上前打开包袱,贾母只略看了两眼,道:“什么好不好,玉儿跟我和宝玉一样,从来都不穿外头做的衣裳,不过是个意思罢了,过后还是赏给别人穿。索性多拿几匹绸缎给紫鹃和琳琅,叫她们每常闲了给玉儿朗儿做衣裳,岂不是比外头的精致?”
    琳琅忙笑道:“明儿姑娘生日,我和紫鹃一人给姑娘做了一身衣裳,就等着晚上给姑娘。”
    贾母点头感叹道:“你和紫鹃两个倒好,事事都记着,想必早早就开始做了,难为你们了,玉儿和朗儿有你们服侍,我也放心好些。”随手从妆奁里拿出两根碧玉簪子往后递给琳琅,道:“开春了,你和紫鹃一人一根拿去戴!”
    琳琅谢赏接过。
    回到西厢房,一说,紫鹃抢过来,笑道:“我先挑!”
    但见这碧玉簪通体碧绿,晶莹澄澈,发着淡淡的碧光,一支簪头雕着凤首,一个簪头雕着梅花,印着紫鹃雪白的掌心,显得着实精致可爱。
    紫鹃端详片刻,把碧玉凤头簪递给琳琅,笑道:“听说姐姐大喜了,姐姐是快出去的人了,且戴这个罢,只在咱们这里竟是不能戴,毕竟是凤头呢!这雕了梅花的就给我了!”说着卸下头上的金簪,换了这碧玉簪,揽镜自照,十分得意。
    黛玉奇道:“琳儿姐姐大喜了?你听谁说的?”
    雪雁春纤等人也俱停下手来,个个惊奇,眼睛看向琳琅。
    紫鹃不顾琳琅红了的脸,笑嘻嘻地道:“还有谁?鸳鸯呗!这可是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还有假?家具都开始打了,嫁妆怕也预备起来了,怪道她这两日老回家,原来忙终身大事去了!老太太还说等琳儿姐姐出去,赏她几件好东西添妆呢!”
    黛玉走过来,拉着琳琅笑道:“恭喜姐姐,什么时候定了说一声。我们也给姐姐添妆。”
    雪雁春纤并青鹤洗砚吹墨等人都上来道:“琳儿姐姐大喜!”
    琳琅自己也不能确定亲事是否能定,如今再听她们取笑,越发面红耳赤,顿足道:“姑娘也跟着紫鹃那小蹄子取笑!怪道从前叫鹦哥呢,单这份学嘴学舍就叫人恨得不得了!”
    紫鹃笑道:“你怎么不怪鸳鸯多嘴多舌?有本事,去给她两下子!”说着跑了出去,留下琳琅恨得不行,羞得掀了帘子自回屋中,留下一屋笑声。
    才坐下做了一会子针线,心头思绪起伏,琳琅轻轻一叹,忽见鸳鸯挑着帘子进来,琳琅不觉想起紫鹃的话,便嗔道:“好好儿的,谁叫你跟紫鹃那促狭鬼说的?闹得人人都知道了,我才服侍朗哥儿两个月,倒越发没意思了!”
    鸳鸯坐过来,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姐姐有福,太太疼姐姐,放出去怕是身价银子不要,还会额外赏银子呢!”
    琳琅并没有将自己脱籍的事情告诉外人,除了周瑞一家知道三分,余者皆不知道。
    她看着鸳鸯,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原著中贾赦强纳鸳鸯遭到反抗的事情来,因素爱鸳鸯为人,更敬她不肯为妾的刚烈,便拉起她的手,道:“好妹妹,府里都爷们的性子你还不知?走了一了百了。你今年十二岁,过几年大了,竟是和我一样早为自己打算为妙。”
    鸳鸯心中一动,忙道:“姐姐的话我记着了。”
    又叹道:“府里除了珠大爷和兰哥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竟没一个像样的爷们,姐姐的担忧我知道,怕我和袭人一样有心思不是?袭人是打算和宝玉过一辈子的人,我可不是。我跟了老太太这么些年,姐姐早走了倒清净。”
    左右瞟了一眼屋里无人,凑到琳琅耳边悄悄道:“幸亏太太先发制人,不然姐姐出去可不容易。昨儿晚上我服侍老太太,可巧赖嬷嬷来为她侄孙求姐姐,说太太拒绝了,想求老太太做保山,老太太因说太太打算放你出去家里已经说亲了不好强求,才罢了。”
    琳琅惊得一身冷汗,情形已经如此险恶,竟是早早离开才是正经、
    只是,却对不住林朗了,原说能服侍他一二年,如今才两个月就要走了。幸亏他们身边的丫头都在荣国府站稳了脚跟,即便自己走了也无妨,贾母怕是巴不得派个自己的丫头来。
    也不知蒋玉菡那边的消息如何,若是有消息还罢了,若是没消息,倒不好行事。
    琳琅在这里愁肠百转,杨奶奶那边已经接到了杨海的回信和数对活雁。
    纵然杨奶奶不识字,看到这大雁心里也明白了。大雁是极要紧的,六礼中以此为礼。杨奶奶笑着自言自语道:“回营前还说不急着娶媳妇,我瞧,竟比我还急,倒不用我花钱去买雁了。这样春寒时候,不知他从哪里捉来那么多活雁,难道半夜起来捉的才送这么早?”
    说罢,不放心,到底还是请村东一个算命先生钱三业看了信。
    钱三业拆开信,念了一遍给她听,杨海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写得几句打油诗,原是极通俗,听一遍就明白了,杨奶奶放下心来,笑道:“明儿我孙子合八字,请先生占卜。”
    钱三业素与杨家熟识,笑问道:“你们家海哥儿要定了?”
    杨奶奶笑着点头,钱三业连忙恭喜。杨奶奶得了孙子的准信儿,心事大定,回到家,将两张虎皮用大红绸包袱皮包了负在背上,提着一对大雁去张媒婆家。
    听完杨奶奶的意思,张媒婆便笑道:“哎哟哟,我说你们怪急的,原说过几个月到夏天才定,怎么今儿个就提亲了?大婶子等等,我去换件衣裳。”
    杨奶奶忙道:“快去。”遂坐在堂屋等着,隔着帘子笑道:“大海年纪大了,蒋姑娘也不小了,可不是急?好容易有个好姑娘肯嫁到我们家,我怕夜长梦多!”
    张媒婆奇道:“他们家如何就答应了?”
    杨奶奶笑容满面,摸了摸怀里的信,并没有说起蒋玉菡戏子身份的事儿,只说道:“昨儿个蒋家小相公就来找我,对大海满意得紧,便应了。”
    张媒婆掀了帘子出来,杨奶奶一看,从头到脚打扮一新,她捏着帕子道:“既是应了,好得很,我去了提亲必是能成,也不尴尬。这包袱里是那两张老虎皮?够贵重了,咱们庄稼人提亲,不过两只大雁几样点心罢了。大婶子放心,傍晚我就去!”
    杨奶奶拿出杨海的回信,一并递给她,道:“这信你拿给蒋哥儿看,他明白。”
    张媒婆虽然好奇,却没多问。
    太阳将将靠近西山,抵不过杨奶奶催促,张媒婆忙忙去了蒋家。
    路上遇到有人问,张媒婆便说是替杨家去蒋家提亲。
    听到人不禁暗暗称奇,待张媒婆一走,顿时便宣扬得阖村俱知,有羡慕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都说杨海命硬,出身也不好,依照蒋家的富贵未必肯答应。
    张媒婆对于这些都不知道,若知道必定笑他们自以为是。
    蒋玉菡原也等得心焦,又恐杨家反悔,又怕琳琅在府中无法左右自己,正悲喜间,一眼看到张媒婆的身影和提着的大雁,心便放了下来,忙换了衣裳迎出去。
    张媒婆见他锦衣华服,俊美风流,心中先赞了一声,坐定后将来意一说,又送上信,蒋玉菡看完信,眼里对杨海多了三分赞赏,笑道:“好得很,婶子回去告诉杨奶奶,我们很愿意结这门亲。”应后,方收了礼物。
    张媒婆喜得合不拢嘴,吃过点心茶,不敢多耽搁,回去便告诉了杨奶奶。
    杨奶奶早就料到了,忙道:“明日还得请你去问名。”
    张媒婆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明日就去问名,是不是太快了些?”
    杨奶奶想了想,道:“不快,咱们庄稼人娶媳妇还有立即就下聘的呢!”
    第二日一早,张媒婆便提着活雁去蒋家,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先依礼高声笑道:“蒋哥儿,我来为杨家请问蒋姑娘的名字。”
    蒋玉菡早就在屋里等着了,忙道:“快请进。”
    张媒婆送上活雁,蒋玉菡方说了琳琅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他原本也不记得琳琅的生辰八字,幸琳琅得到了小红的记忆,不但自己的八字记得,也记得蒋玉菡的,是故在这一节上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张媒婆才笑吟吟地回去告诉杨奶奶。
    杨奶奶喜之不尽,看得张媒婆笑道:“大婶子该找钱先生去合八字了。”
    杨奶奶听了如梦初醒,忙忙地去找钱三业。
    合八字的结果很好,说杨海和蒋姑娘是天作之合。
    杨奶奶越发喜上眉梢,给了钱三业极厚的红包,又请村里的全福人写了大红庚帖,因要把吉兆告知蒋家,还要送上活雁,谓之纳吉,并商议放定事宜。
    等放定时交换礼物并换了庚帖,才算正式定下来。
    杨奶奶不免翻箱倒柜,将压箱底的好东西找出来预备着。
    到了次日张媒婆过来纳吉,说是得到天作之合的吉兆,提起放定,蒋玉菡心里十分欢喜,笑道:“请杨家挑个好日子罢。”蒋玉菡做事干脆利落,杨奶奶也不含糊,不过三五日的工夫,诸事皆定。这下,满村都知道杨家跟蒋家结亲了。
    安家听到这个消息后,杨家与蒋家已经将放定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六了,是最近的吉日,且蒋玉菡那时得空。气得杨氏险些把碗盘给砸了,倒是安惠折了指甲。
    日子一定,蒋玉菡心神略松。
    杨家这边忙着预备文定之礼,蒋玉菡那边早从黄叶村回城,多给工钱,催促着木店匠人打家具,又要预备放定的回礼,又要采买嫁妆,忙得不行。幸亏老赵夫妇是娶过儿媳妇的人,又懂得礼数,急急忙忙地帮衬着预备起来。
    赵婶却道:“放定得姑娘在家,大爷不如先接姑娘回家,姑娘做事更周全些,放定的回礼还得姑娘亲自动手呢!”
    蒋玉菡一拍额头,道:“我竟忙得忘记了。”忙叫老赵备车,又换了衣裳,细细一瞧没有疏漏的地方,急急去荣国府,到了后门。看门的婆子常得琳琅的好处,蒋玉菡嘴甜,说话又极是动听,那婆子听得欢喜,问明了缘故,方亲自去传话。
    琳琅往日常去找蒋玉菡,他却并没有来过荣国府,好在两人容貌甚像,婆子也不怀疑。
    可巧府里都知道琳琅家里已经说亲了,那些管事无不跌足大叹,赖嬷嬷心里也怪没意思,凤姐并三春正在黛玉房里取笑她,林朗却在一旁陪着宝玉,一听琳琅兄弟来了,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不等婆子说,凤姐便道:“依我看,琳琅姐姐的兄弟这是说定了来接她了!”
    那婆子笑道:“奶奶竟会神机妙算不成?正是如此呢!”
    探春笑道:“这得回太太一声!”
    黛玉听了倒有些伤感,虽说与琳琅相处时日不多,但得她好处却不少。
    凤姐拉着琳琅道:“走,咱们去老太太太太跟前说去,妹妹们都来,咱们听听去!”
    因过了黛玉的生日,二月里便没人过生日,府里不觉有些清净起来,姐妹们正无事可做,听得有热闹,都说去看,唯有贾宝玉跟在后面不住长吁短叹:“好好的女儿家,嫁人做什么?沾染了男人气味终究不好,还不如长长久久地留在我们家!”
    众人闻言莞尔,也不理他。
    贾母和王夫人在上房正说元春在宫里如何,闻言都笑道:“倒迅速,果然是定了?”
    琳琅红着脸不语,凤姐笑嘻嘻地道:“若是没定,她兄弟来接她做什么?传话的婆子说是要放定了他兄弟才来接她家去。只是到底是外男,所以没敢提进来给老太太太太磕头。”
    贾母笑问琳琅道:“你兄弟几岁了?”
    琳琅红着脸道:“回老太太,我兄弟今年十二岁,已是大人了,故不敢进来。”
    贾母爱他懂礼数,叹道:“还是个孩子呢,这样小心!去叫他进来我问问。”
    王夫人点了点头,琳琅跟她这么多年,对于琳琅的终身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鸳鸯听了,忙打发婆子去叫蒋玉菡,又叫外面丫头们回避。
    屋里这些奶奶姑娘们听了,忙都进了碧纱橱,大小丫头也都跟着回避,只留几个老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服侍贾母和王夫人、宝玉母子,以及鸳鸯片刻不离贾母,没有回避,琳琅作为蒋玉菡的长姐,亦在。
    蒋玉菡进来板板正正磕了头,规规矩矩,不敢乱看。
    众人见他容貌超群,举止不俗,顿时一怔,别人犹可,唯有宝玉见了如同得了凤凰儿似的,暗道:“天底下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可恨这锦衣绫罗,俱包裹了我一段腐朽陈木,美酒佳肴,也不过填进了粪坑里!”
    贾母最爱标致人,见了喜欢得不行,忙问叫什么,几岁了。
    蒋玉菡惯会甜嘴蜜舌,并不怯场,一面回答,一面恭维道:“常听姐姐说,府上最是慈善人家,斋僧敬道,怜老惜贫,有个老神仙慈眉善目,还有个观世音普济众生,我原疑惑世间哪有什么老神仙和观世音?若有,怎会叫姐姐见了?今儿个见了才知道姐姐并没有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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