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丫头尚且如此, 何况姑娘们, 怕是教养更好了,只可惜养在深闺人未识。
    诸位夫人皆作如此想。
    看过白雪红梅图后,连君宜人都情不自禁地对琳琅暗暗改观, 但作为读书人家的姑奶奶,父亲又是极清贵的翰林, 世人又说非翰林不入内阁,她仍十分鄙其出身。
    琳琅不以为意, 早在她赴宴赏花的时候就能想象得到如此景况了。
    那幅图, 林容爱不释手,必要私藏,只是身为晚辈, 不好先要, 便百般央求琳琅又画了几幅,虽都是以白雪红梅为题, 却布局各异, 全然不同,极尽妍态。
    琳琅固然不愿张扬,却也并不会故意藏拙,守愚太过反没什么长处立于众人中。
    君宜人忽又道:“听说荣国府有个同宗的族人,叫贾雨村的, 乃靠蒋安人旧主的哥哥九省统制王子腾王大人累上保本,进京陛见,后补京缺, 他家的那位夫人不但和蒋安人是一样的出身,而且还是扶正的,可是真的?”
    众人闻言,面色一滞,都看向琳琅。
    琳琅含笑道:“我也不大在城里,也不知道什么述职补缺,难为君宜人消息灵通得很。”
    君宜人道:“听说安人那位旧主家的政公住在正房里,倒将长兄赦公给挤到偏院去了,可是真的?这位政公和我们家大爷还是同样的品级官职呢!倒有缘。”
    琳琅知她讽刺荣国府长幼不分,又讽刺贾政为官多年,至今胡子花白了也只升为从五品员外郎,还不及她夫君周阔有前程,毕竟周阔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只是她这样的人,终究在应酬场合上不得喜欢的,谁会这样大喇喇地说出来?那些命妇心里纵然不满,也不会如此失态,遂笑道:“周大人果然是前程似锦,叫我们家羡慕得很。”
    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岳夫人和梁夫人都相顾莞尔,暗暗点头。
    庄夫人忙岔开道:“我看这雪越发密集了,倒冷得很,咱们且去屋里烤烤火,驱驱寒,若想看梅花,叫人折了供上来。”
    众人忙笑着说好,一时都去房里围着熏笼吃茶说话。
    岳夫人因问道:“怎么不见你家阳姑娘?”
    梁夫人听她提起,也笑道:“正是,英姑见天儿地念叨着你家阳姐儿,皆因如今我拘着她在家学针线,才没带她来。”
    庄夫人笑道:“阳姐儿现今在老太君跟前侍奉着呢。”
    说罢,唤来丫鬟,道:“你去请三姑娘来,也叫上大姑娘,二姑娘。”
    琳琅知仇都尉家有三位姑娘,最幼者名为仇阳,乃是仇襄的同胞妹子,年方八岁。大姑娘仇宝珠、二姑娘仇翠珠均是仇都尉之妾所出。
    不一时,帘栊打起,一群丫头簇拥着三位姑娘联袂而至,三人皆是一样的钗环裙袄,只有仇阳颈中多挂着一串南珠,那珍珠都是一般的莲子大小,圆润光滑,十分罕见,衬得她粉面桃腮,分外娇俏。
    三人都是出门见惯了客人,上前拜见。
    众人中独琳琅是第一次见她们,遂叫翠儿捧上表礼,每人荷包一对,金玉戒指各一个,笑道:“东西简薄,姑娘们别嫌弃,拿去赏人顽罢!”
    三人忙含笑拜谢。
    仇阳接过,没看金玉戒指,只看着琳琅亲手做的荷包,见那荷包精致玲珑,十分可爱,不禁满口称赞一番,立刻便解下身上的荷包,戴上这个。
    众人都笑了起来,道:“她也是个爱精致的。”
    仇阳笑道:“我早听老太太说了,杨家大奶奶的东西可是一件难求呢!连皇太后老圣人都赞赏,何况我呢?现今杨家大奶奶上回孝敬老太太的那幅观音像,老太太特地请了高僧开光后,便供奉在佛堂里了,端的慈眉善目。”
    琳琅谦逊道:“哪有那么好,不过是寻常之物,都是上头不嫌弃,赞誉太过。”
    庄夫人笑对仇阳道:“你哥哥常称杨千总为兄,你也叫她一声嫂嫂罢。”
    仇阳听了,遂以嫂呼之,仇宝珠和仇翠珠都相继改口。
    琳琅忙称不敢,心中品度三人,其品貌举止,较之三春更显落落大方,进退有致,仇阳毕竟是嫡女,更显得娇憨婉转,活泼灵动。
    岳夫人招手叫仇阳近前,笑道:“明知我来了,你还不出来,单等着我们叫你?”
    仇阳笑吟吟地道:“太太没叫我,我哪敢出来呢?”
    岳夫人忍俊不禁,朝庄夫人道:“听听,倒成了咱们的不是了。”
    庄夫人笑道:“这丫头最是淘气不过,不若她两个姐姐稳重,往日没叫她,她也一样出来,今儿个不过怕冷,在老太太跟前顽笑。活该给她两下子,看她还淘气不淘!”
    岳夫人道:“你打她做什么?小孩子家不淘气,装老成做什么?”
    庄夫人一笑。
    岳夫人又拉着宝珠翠珠两姊妹极夸一回,梁夫人和林容、君宜人也都赞了一回。
    见过后,众人抹了一回骨牌,各有输赢,岳夫人出了一张牌,乃笑道:“如今满城里后宫嫔妃娘家都在堆山凿池,种树栽花,忙得不得了,怕是年下都顾不得了,家家户户银子都花得跟淌海水似的,也不知道省亲的时候又是怎样的热闹呢!”
    梁夫人放下牌,笑道:“什么热闹?不过是有钱没处花罢了。”
    岳夫人道:“满城里好几家都是如此,荣国府,吴天佑家,周贵人娘家,哎哟哟,贾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我常说,咱们都没福,去见识见识□□南下时的排场,谁承想,如今倒出了嫔妃省亲的喜事,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只是我听说,主子娘娘不回家,这是什么缘故?”
    琳琅一怔,问道:“怎么主子娘娘并不回家省亲?”
    岳夫人笑道:“可不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听说,主子娘娘体恤父母年迈,娘家没有驻跸关防之所,又不肯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只说月月得见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是以只有嫔妃椒房回家省亲,主子娘娘不算在内。”
    琳琅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可以确定当今的意思了,借省亲之故,花国戚之财,想必皇后是看破了,才推了省亲,犹未赞叹,便听君宜人道:“可惜了,给这样的体面都不要。”
    庄夫人笑道:“便是没有这份体面,主子娘娘还是主子。”
    梁夫人点头称是。
    一时抹完牌,众人洗了手,更衣毕,出来吃了茶,又去踏雪访梅一番,各处游顽片刻,方去拜别仇母,各自告辞。
    琳琅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虎哥儿正哭闹不休,琳琅不及更衣梳洗,忙过来抱在怀内,问道:“怎么了这是?吃过了不曾?还是尿了?又或者冷着了?”
    杨海抹了一把脸,道:“才吃过半碗热滚滚的羊奶,换了尿布,许是想你了。”
    果然,到琳琅怀里没片刻,便不哭了,只打着嗝。
    琳琅心疼不已,道:“真真不该出门,他还这么小,哪里离得人?”
    杨海揽着她坐到炕上,问道:“仇都尉的夫人今儿请客,你们总得还席罢?”
    琳琅道:“正是!明儿三品昭武将军陈光家的梁夫人还席,后儿是三品昭勇将军云安家的岳夫人做东,再接着便是五品龙禁卫赵家大奶奶和五品员外郎周家的大奶奶,最后才是我呢!总要还席的,只是我在哪里做东呢?”
    荣国府里薛家母女偶尔请客做东还席,都是借荣国府的花园子,宴请贾府上下,可这里是她的娘家,她夫家姓杨,已是嫁出去的姑奶奶,总不好在这里做东。
    杨海叹了一口气,明白她的话,遂问道:“咱家还有多少银子?”
    琳琅想了想,道:“约莫三百多两银子。上回囤积砖瓦木石赚的钱还没动,十二两金子,和一百多两散碎银子,这一年来奶奶和我们的俸禄银子一共一百五十两,这一年只花了几十两,还剩一百多两没动,再过几日等年下地租子也该送来了,还有几十两呢!”
    杨海道:“够买一处宅子的,横竖咱们往后也得住在城里,不若趁机买一所罢!”
    琳琅一怔,忙道:“便是买下,又要收拾,又要打扫,还得迁居,也来不及五日后的还席。况且咱们一年到头都不住在城里,不过白放着,买它做什么?依我说,你去找玉菡,京城里花园甚多,赁一处做还席之所,早几日去收拾打扫安置了,岂不比买院子便宜?”
    杨海不知道城中还有这样的法子,只笑道:“虽说如此,可是我们终究还是得住在城里,将来你来往应酬,难不成都在娘家不成?总要有个待客更衣之所。如今且先依你说的,赁个园子还席,房子过一时叫玉菡帮我们看着买一处收拾了,下一回再用也好。”
    琳琅忖度半日,道:“家里的钱倒够买一处三进的院落,只是得看个好些的。”
    等换了衣裳,琳琅打发小丫头去叫蒋玉菡。
    蒋玉菡过来听完后,笑道:“姐姐和姐夫要赁园子何必舍近求远?隔着两条街便有一个园子,原是圣人的别业,后来赏给了师兄,如今师兄去城外庄子上静养去了,那园子都是我着人打扫的,姐姐只管去那里设宴待客便是。”
    琳琅纳罕道:“秦相公什么时候去庄子上的?”
    蒋玉菡想了想,道:“总有好几个月了,不然虎哥儿满月,他也不会不打发人送满月礼。别人都道师兄落魄了,我倒觉得师兄如今清静得很,平日里我闲了,也常去看他呢!”
    琳琅点头叹息了一会子,道:“既这么着,那园子给我留几日,叫人先去打扫安置了,五日后我做东,再请两班小戏,我要请仇都尉家的夫人呢!”
    蒋玉菡点头道:“我记着了,明儿就打发人去收拾。至于姐姐姐夫说买院子,哪里的房子都不如这里的好,前后左右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贵族,平素巡逻也极严谨,我给姐姐和姐夫选一个好的,离得近些,来往也方便。”
    杨海笑道:“你先帮我们选一处,若果然好,便买下。”
    至次日,梁夫人先还席,琳琅去了一趟,也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言,倒是见到了梁夫人幼女英姑,不免说些针线书画琐事。
    接着是岳夫人还席,林容、君宜人做东,最后方是琳琅在秦隽的园子里设宴。
    庄夫人不觉赞道:“这园子极精巧极雅致,是圣人从前的别院,也不知后来给了谁,一二年间都没人住,难为你竟能在这里做东,便宜了我们逛逛圣人游幸过的地方。”
    琳琅笑道:“这园子的主人不在城里,都叫我兄弟看着呢,因此也便宜。”
    直到此时,君宜人方知琳琅虽只是个丫头出身,背后却总有那么几家王公侯府的交情。
    如此忙乱五六日,虽只认得这几家,琳琅却在朝廷命妇中渐渐有了一点名声,梁夫人和岳夫人见人都极夸她为人处世,不卑不亢,温柔娴静,品格清奇。一时也有好几家五六品官宦人家相继都给琳琅下了帖子赏花,不免去走一趟,后又还席不提。
    不自不觉,大半个月过去了。
    蒋玉菡已经选定了三处院子,离蒋家都不远,正要带杨海和琳琅去看看,忽见鸳鸯打发婆子来道:“鸳鸯姑娘说了,后儿府里给甄家送礼去江南,连着老太太和宝二爷姑娘们送给林姑娘的东西一并同船,素知奶奶和林姑娘交好,问奶奶可有东西捎过去?”
    琳琅忙道:“怎么没有?你且坐着吃茶等等。”
    叫蒋家的两个丫头陪着,自己回房,叫翠儿道:“你把箱子里那张虎皮拿出来,并着两张大狼皮,两张鹿皮,一并包上,还有箱子里我给林姑娘预备的东西,一起装好,抬出去交给来人。”复又写了给黛玉的书信一封,夹在箱子里。
    因琳琅只孝敬了贾母一张虎皮,故而出来对两个婆子笑道:“这些东西里,有给林姑娘的,也有给林哥儿的,还有我们家送林姑老爷的,一并带过去罢。”
    两个婆子抬回去交给鸳鸯,和贾母等人送黛玉的东西放在一起。
    贾母亲视一遍,笑道:“怪道玉儿和她那样好,她也事事都想着玉儿呢!”
    两日后果然装船送去,并贾母的书信送到林如海跟前。
    不一日船只抵达苏州,另有人送到林家,林如海接着书信后并未打开,只看一双儿女翻看贾家送来的东西,黛玉披着贾母给的斗篷,笑吟吟得犹如姣花软玉一般。
    黛玉因笑道:“琳琅姐姐送的虎皮明儿个给爹爹搭在太师椅上,岂不是比椅披好?”
    林朗把玩着字帖,道:“自然是好的。那鹿皮,好姐姐,给我做双靴子穿罢!”
    黛玉点头道:“行,明儿个就给你做。”
    查探箱子里的东西,一一拿给林如海看,见他才拆开信,看后沉默不语,便奇道:“爹爹,外祖母信中说了什么?值得爹爹如此神情?”
    林朗禁不住也看了过来。
    林如海拿着书信招手叫黛玉近前,给她看,道:“你外祖母是向咱们家提亲呢!”
    姐弟两个顿时吃了一惊,林朗忙问道:“外祖母这是为了谁向姐姐提亲?他们家,不过就只有宝玉哥哥年纪和姐姐相配,难不成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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