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之事并未张扬, 也是林容和苏颂拜托琳琅时才说明缘故, 别人只知道莫夫人没了一个儿子,却并不知道乃是因荣国府之故丧命,如今莫夫人又有了身子, 况且大孙子老儿子一样年纪多得是,众人不以为意, 反而络绎不绝地登门贺喜。
    莫夫人原本有些羞涩,听王嬷嬷这么一说, 倒也不那么臊了。
    近日苏家人人来人往越发忙乱起来, 琳琅没带着虎哥儿,恐劳累着莫夫人,只自己过去帮衬料理些, 苏颂得知后, 也是喜极而泣,虽说仍伤弱弟之死, 但若父母老来有子, 也算是慰其半生悲苦,便亲自上门照料父母,琳琅顺势功成身退。
    刚回到家中,虎哥儿便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一头扑过来, 抱住琳琅的腿,道:“妈!”
    琳琅双手抱起他,道:“虎哥儿这是怎么了?”
    虎哥儿委屈地道:“糕糕!”
    琳琅不解, 刚走进屋里,便见杨奶奶正悄悄地□□兰把装糕点的碟子拿走,那糕点原是她做了给虎哥儿吃的极软极烂极淡之物,只许他吃一块,如今一碟子都空了,绝非虎哥儿吃的,心里便明白了,于是装作未见,忍住笑道:“虎哥儿走得越发稳了,都是奶奶教得好。”
    杨奶奶十分得意,怜爱地看着心肝儿肉宝贝重孙子,越看越喜欢,谁家的宝贝都比不得,道:“在咱们山上,再没有比虎哥儿更干净俊俏的娃儿了,这几日我天天带他出门呢!”
    又问道:“你干妈如何了?”
    琳琅笑道:“虽说干妈年纪大了些,但半年来调养得好,日子还浅,倒不妨事。”
    杨奶奶念佛道:“这生孩子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好歹留心些。近日你也别带虎哥儿去打扰她,让她好好养着,等坐稳了胎再说。”
    琳琅正有此意,含笑点头。
    杨奶奶知道琳琅处事周全,也不多说,从旁边拿着拨浪鼓招惹虎哥儿,那拨浪鼓色彩鲜艳,虎哥儿一见便双眼一亮,挣扎着从琳琅怀里下来,到了杨奶奶跟前,仰头睁眼,满是孺慕地盯着拨浪鼓,杨奶奶偏不给他,把拨浪鼓藏到了身后。
    急得虎哥儿迈着小腿儿绕到杨奶奶身后,嚷道:“要!要!婆,要!”
    杨奶奶见他动作,一缩手,把拨浪鼓从背后拿到身前晃了晃,虎哥儿闻声又挪了回来,等他到了跟前,杨奶奶又把拨浪鼓藏到身后,如此反复三四次,虎哥儿竟是不得,立即坐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杨奶奶见他哭得厉害,忙把拨浪鼓往他怀里一塞。
    虎哥儿拿到想要的东西,抽抽噎噎止住了哭声,奋力扶着桌子腿站起,摇摇晃晃扑到琳琅怀里扭股儿糖似的蹭了蹭,眼里还含着一汪清泪,似在寻求安慰。
    琳琅一肚子怜惜地搂着他。
    杨奶奶心虚极了,左顾右盼,就是不看琳琅。
    琳琅忍住笑,嗔道:“奶奶,偏你惹他,等哭得厉害了,奶奶又比我们心疼。”
    杨奶奶咳嗽一声,不提之前刚抢了虎哥儿的糕儿吃,便岔开道:“有你的帖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刚送来,你看看,再回帖子。”说着招了二妞去拿帖子。
    拿来琳琅一看,却是凤姐下的帖子。
    杨奶奶问道:“谁下的帖子?”
    琳琅没敢说是凤姐,便笑道:“是荣国府下的帖子,说省亲别墅已经建好了,诸事皆备,好容易能略歇一歇,有点子闲空,便请我后儿吃螃蟹赏菊花。”
    杨奶奶听了,道:“既这么着,你去罢,只别告诉莫夫人。”
    琳琅一笑,道:“我理会得。”遂回了帖子。
    晚间杨海回来后,琳琅等他洗过澡,换了衣裳,正要说话,便见他脸色有些凝重,禁不住停下自己的话,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杨海道:“何曾有人惹我?只是想着明儿起要有小半年的工夫不能回家。”
    琳琅闻言一怔,她本是极聪明的人,一旦西山大营全军整顿训练,自将至卒须得住在营中,便知必有极大的战事发生,且将在来年开春出征,但所有兵士却不得泄密,杨海自然也不能告诉她,遂垂头道:“你放心,我在家中会好好照料奶奶和虎哥儿。”
    杨海幽深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愧疚。
    琳琅抬头看见,柔声道:“你不必如此,早在当初,我就知道了你不能长久在家里,我也不会拘着你。你什么都不要想,在一心为国为民的时候,别想着马革裹尸,挣那什么武死战身后名儿,只要想着如何平安归来,别撇下我们娘儿们就行了。”
    杨海抓着她的手,紧紧握着,久久没有说话。
    琳琅又是一笑,道:“我们在家里,丰衣足食,也不求你升官发财,只求你平安即可。”
    杨海道:“你放心。我如今有妻有子,还有祖母需奉养,自当倍加珍惜性命。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多带着虎哥儿出去走走,也好解解寂寞。”
    琳琅道:“我独自在家,有奶奶和虎哥儿,又何尝寂寞过了?况且又不是无所事事。荣国府才下了帖子,后儿我正要去一趟呢!”
    杨海点头,一宿无话。
    不说这一夜是如何恩爱缠绵,次日一早,杨海便收拾几件衣裳,住到营中去了。这一举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杨奶奶红着眼眶送走了孙子,纵然琳琅一样,也得打起精神带着虎哥儿在她跟前凑趣。
    见到虎哥儿一张笑颜,杨奶奶心情才安慰好些,想到杨海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心里不觉对琳琅多了几分愧疚,琳琅却不以为意,反过来安慰她。
    山上随军的家眷早就习以为常了,况如今只是训练罢了,送走男人后,依旧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串串门说说话,或整治自家的菜地。
    宁孺人来找琳琅画了许多颜色新鲜绣花样子,还借了一副做点心的模子回去。
    陈安人却因孙大全训练,要回娘家住几日,又来借琳琅的首饰。只是这次并没有借那只金凤,而是借了琳琅出嫁前蒋玉菡给她打的一套珍珠头面,上头的珍珠大大小小总有一百多颗,且都是上等南珠,虽然不是特别富丽,但琳琅也从未戴过整套,只戴过单件。
    金银首饰暗淡了倒可以炸一炸,但珍珠也比不上玉翠,人常说人老珠黄,保养得不好,或是年深日久,都会微微泛黄,只能换珠重做,因此琳琅略踌躇了一下,仍是借给她了。
    幸而琳琅平素极少浓妆艳饰,别人借过的衣裳首饰在山上从来不戴,是以陈安人十分感激,对杨奶奶笑道:“老太太有孙媳如此,好福气,衣裳鞋袜都打理得妥当。”
    杨奶奶谦逊了几句,送走陈安人,低头看着身上琳琅才给她做的青绸褂子,又想起杨海一年四季也都做了不少耐磨结实的衣裳,虎哥儿更是新衣新鞋不断,再看琳琅身上的家常衣裳,不觉问道:“我怎么没见你做过新衣裳?”
    琳琅一怔,随即笑道:“哪里没有?一年四季,我各做了两套新衣裳。”
    杨奶奶道:“你月月给我做衣裳鞋袜,过年过寿都有,却没见你自己做,四季衣裳一年八套,够做什么?况且你还要出门应酬,更该多做一些。”
    琳琅莞尔道:“奶奶为我着想,我岂有不知?只是我那些嫁妆里的衣裳鞋袜还没穿遍,从前的也有很多,哪一件都不差,白放着可惜了,还要新的做什么?没的倒费了料子,况且也没人天天出门穿新衣的道理,奶奶疼我,赶明儿再做不迟。”
    杨奶奶点头叹道:“你别苛待了自己。”
    琳琅从不做苛待自己的事情,衣食住行人情来往都是以一家三口的俸禄和收成为主,嫁妆银子从来不动,当然,拿出自己陪嫁的布料给杨奶奶做衣裳是她的孝心。
    第二日去荣国府的时候,琳琅也未着新衣,而是穿九成新的衣裳,配着翡翠首饰。
    翡翠通透无暇,水头十足,有未出嫁之先杨海送她那盒翡翠饰物中的,也有别人送的。
    鸳鸯见了便先笑道:“姐姐果然还是更喜欢翡翠,印着姐姐的肤色愈发好看了。”
    琳琅抬手在她眼前摇了摇,道:“这串十八子,是从前老太太赏的,我爱得不得了,你瞧我这戒指,上头镶嵌的翡翠戒面还是你悄悄给我留的呢!”
    鸳鸯想起旧年姐妹情,又见琳琅并不避讳,不禁笑了起来。
    及至见了贾母和王夫人,贾母见到那串十八子,眼里也带着笑,谁都喜欢不忘旧的人。鸳鸯知道,贾母看重晴雯,就是从赖嬷嬷嘴里看重她心里不忘旧,而和晴雯相比,袭人却另有一样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
    可是鸳鸯并不觉得袭人比晴雯差,她跟袭人交好也不是没有道理,论及为人处世,恪尽职责,她比晴雯强远了,而且若非袭人,花家也不能这么快便从家徒四壁跻身殷实之家。
    现今袭人和晴雯都跟着宝玉在上房里,只不过在见到琳琅的时候一个羡慕,一个不屑。
    鸳鸯一一看在眼里,并不言语。
    琳琅何等人物,自然也瞧见了,只是她们与自己无关,便陪着贾母和王夫人等说笑。
    袭人和晴雯各有各的好处,各有各的不是,但她们有一样的目标,即成为宝玉的姨娘,所以宝玉房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同的是前者监守自盗,后者守身如玉,相比较而言,她更喜欢鸳鸯的刚烈,紫鹃的明慧,两人纵然也薄命,其品性忠心却叫人爱到极致。
    如今,紫鹃跟着黛玉去了,自有她的好处。
    按下翻滚的心思,琳琅笑道:“省亲别墅已经得了,想来娘娘省亲的日子也定了?”
    王夫人掩不住洋洋的喜气,道:“老爷已经启奏皇上,准了娘娘次年正月十五归家省亲。一晃眼,差不多快十年了,我们娘儿们好歹能在家里聚一聚。”说着,眼眶儿顿时一红。
    宝玉在一旁呆呆地回想着幼时待他如子的大姐姐,却记不甚清,忍不住落下几点清泪。
    贾母最见不得宝玉哭,暗暗瞅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犹未回神,琳琅已先笑着解劝道:“合家团聚,自然是喜事,太太怎么反伤心起来了?莫不是舍不得给我螃蟹吃了?”嘴里说是喜事,唯她知道并不是喜,只是面对当今之计,她区区一个丫头难以力挽狂澜,只能尽力为王夫人等预备一条后路。
    王夫人慌忙回过神来,瞧见贾母和宝玉如此,心里暗有三分后悔,又感念琳琅伶俐,便笑道:“今儿螃蟹极大极多,多是团脐,尽够你吃,只不过螃蟹性寒,到底不能多吃。”
    琳琅道:“幸亏太太不是舍不得,不然我来一趟,竟吃不上,可不是白来了?”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快摆酒席来,蒸大螃蟹,热合欢花浸的酒,若她不吃,也得硬塞两个满黄的给她,灌她几盅酒。”
    又对薛姨妈和宝钗道:“姨太太和宝丫头也留下,尝尝底下孝敬上来的螃蟹。”
    一语未了,忽听一群丫头仆妇簇拥着湘云大说大笑地进来,请了安,便跑到贾母身边道:“老祖宗,有这样好螃蟹,怎么能忘记了我?我好容易才得出门呢!”
    贾母见到史湘云,十分喜悦,笑道:“我没去接你,怎么有空来?”
    湘云笑道:“婶娘叫我来陪陪老祖宗,正经忙碌的时候,我何尝来了?闻得老祖宗闲了才来。我想老祖宗了,老祖宗都不想我!”
    贾母听了笑道:“我怎么就不想你了,才说过两日去接你。既来了,且好生吃一顿。”
    湘云道:“倒像是我单为了吃才来似的。”
    贾母笑道:“难道竟不是为了吃?螃蟹还没上呢,你倒是闻着味儿来了。”
    湘云大笑,转眼看向琳琅,眼里闪过一抹惊异,几步便走到她跟前,拉着琳琅的手,道:“哎哟,多少时候没见过姐姐了,乍一看,通身的气派,竟叫我认不出来了!”
    琳琅见她身量高挑,穿着一袭海棠红撒花斜襟褙子,戴着几样金玉珠环,越发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许久没见,形容迥异,添了三分俏丽,七分爽朗,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看罢便抿嘴一笑,道:“史大姑娘这话是取笑我呢!”
    湘云笑道:“我怎么就是取笑姐姐了?我爱姐姐还爱不过来呢!”
    宝钗道:“怪道云丫头这样惹人爱,如今听得她说话,竟和老太太一样口气。”
    湘云回身又拉着她,笑道:“宝姐姐,我也想你呢!”
    贾母笑对薛姨妈道:“宝丫头这样好,既伶俐,又稳重,也不知道哪个有福的得了去!”
    薛姨妈红着脸道:“宝丫头还小呢,再者我也舍不得她。”
    贾母笑道:“宝丫头十四岁也不小了,常听人说舍不得闺女,是留来留去留成仇,咱们这样人家早该议亲了,姨太太可别耽误了她!等宝丫头说好了,也该轮到迎丫头、探丫头了。”
    一席话说得宝钗低头不语,众人都飞红了脸。
    难得贾母提到迎春一回,邢夫人立即笑道:“老太太说得是,过了年迎春就十五了。”
    王夫人却道:“老太太该去花厅了,再不去,螃蟹酒水怕也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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