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宝钗宝玉的喜酒, 琳琅热得很, 回到家里便先洗了个澡,换了一件银红纱衫,喝了一碗绿豆汤, 方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顺便给呼呼大睡的小豹子扇了扇风。
    小豹子今儿穿了一件绣大芭蕉叶的葱绿肚兜, 罩着大红棉纱对襟小褂,系着松花裤子, 越发衬得肤白发靛, 侧身而睡,小拳头卧在脸侧,犹若玉雕一般, 琳琅心中一动, 忽而下榻就案,以工笔画了下来, 打算闲了绣将出来。
    尚未画完, 小豹子便打了个呵欠,自己爬起来,扭身看到琳琅,大喜,嚷道:“妈!”
    琳琅逗他顽了一会子, 笑道:“小豹子,咱们回乡下老家找哥哥好不好?”
    小豹子早不记得虎哥儿了,瞪眼不答。
    琳琅一笑, 叫人收拾东西回黄叶村,乡下总比城里凉快。
    一家四口相见,自是十分欢悦,虎哥儿已晒得黝黑,身材竟也高了许多,琳琅险些没认出来,道:“才一个月没见,怎么就成这样了?”
    自年初离别,琳琅每每得空也会回来一趟,终究不放心杨奶奶和虎哥儿。
    虎哥儿嘿嘿一笑,也不回话,直接跑出去抱了一个西瓜进来,走得稳稳当当,不费吹灰之力,笑道:“一早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又甜又沙,妈和弟弟都吃,奶奶也吃。”
    琳琅忙接在手里,笑道:“虎哥儿长大了,知道孝顺妈妈了。”
    虎哥儿又抱起小豹子,与小豹子面对面,道:“弟弟。”
    小豹子张嘴就道:“弟弟。”
    他竟是学了虎哥儿的话,口齿清晰,玲珑清脆。
    只是这话一出口,杨奶奶便笑得前仰后合,拿着蒲扇不断拍腿,笑道:“这孩子学话儿倒快得很!小豹子,你得叫他哥哥。”
    小豹子眨眼瞅虎哥儿,虎哥儿道:“听到没有,你得叫我哥哥,叫哥哥。”
    小豹子道:“叫哥哥!”
    琳琅也忍不住笑了,道:“虎哥儿你带弟弟在院子里顽,不许出去。”
    虎哥儿便抱着小豹子坐在树荫下,开始教他叫哥哥,满院子都是兄弟两个娇嫩的嗓音。
    琳琅听得悦耳,即便吃了西瓜,也难掩胸中的畅快。
    不知不觉便进了八月,天气逐渐凉爽下来,便打算过完中秋回去,节礼先送上。
    他们过得自在,荣国府里众人却并不大好。
    自从宝玉成亲后,虽然他难忘黛玉,但是为黛玉不娶并不符合他的本意,兼之又羡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好容易得摸,因此倒也相敬如宾。
    王夫人见他们如此,自然满心安慰。
    李纨一心一意服侍丈夫,照顾儿女,也并不在意王夫人对宝钗的青睐。
    唯有凤姐见王夫人待宝钗胜过自己十倍,不由得十分戒备。
    虽然宝钗十分孝顺,每日总是第一个起来服侍贾母,事事周全妥当,但是贾母心里总感不平,接连遇到几次不如意的事儿,身子竟渐渐不好起来,略露出下世的光景。
    贾政等人日日服侍跟前,宝玉寸步不离。
    外头也把贾母的东西都预备好了,这些都是贾母上七十岁时预备下来的。
    贾母目光略过床边众人,贾赦夫妇、贾政夫妇、贾珠夫妇、贾宝玉夫妇和凤姐、巧姐、贾兰、二姐儿等人都神色殷切地看着自己,自己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李纨端了药上来,王夫人亲手接过,喂贾母吃。
    贾母一口一口吞咽完,略舒服了些,唇齿一动,道:“你们都各自歇息去罢。”
    邢王夫人答应着,仍旧先服侍她歇息,众人方鱼贯而出。
    王夫人扶着宝钗的手,慈爱地道:“宝玉还年轻,性子跳脱,你多体谅些,我见他素来是疼人的,待你也好,你们家常读书识字,多劝他上进,读些正经书。”
    宝钗含羞带怯地应了,送王夫人歇下,方才回屋。
    长子虽弱,却夫妻恩爱,儿女双全,长女入宫封妃,富贵尊荣,最费心的小儿子如今也已经成亲,并娶了自己最中意的儿媳妇,王夫人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忽见元春从门外进来,道:“母亲好睡,女儿要走了,我们娘儿俩也见不得最后一面了。”
    王夫人大惊,忙道:“娘娘,你怎么出宫来了?”
    元春依旧是一身贵妃华服,修眉樱唇,端庄秀美,噙着一点清泪,道:“母亲,儿已走在黄泉路上,遂托梦相告,但愿父母亲,早早退步抽身,莫要在想回头时已无路可走。”
    王夫人立刻道:“我的娘娘,你这是什么话?好好儿说这些不吉利的东西作甚?”
    元春再没说话,径自往前走,回眸一看,眸里带着凄凉万千。
    王夫人连忙上前去拉元春的手,不想抓了个空,只听耳畔玉钏儿道:“太太,太太,快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王夫人一睁眼,恍然似梦。
    玉钏儿沏了一碗茶来给王夫人,她喝了一口,定了定神,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玉钏儿端着茶碗下去,又回来忙道:“太太想是魇住了?我只听太太叫娘娘。天还早,太太睡罢,若要进宫见娘娘,还得三五日呢!”
    王夫人忽得此梦,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一夜,竟再没合过眼。
    才寅时二刻,王夫人便起来,一面往贾母房里走去,一面叫人去打探消息。
    被叫醒的赖大,打了个呵欠,暗暗埋怨王夫人多事,娘娘在宫里自然是安安稳稳的,何必还打探什么消息?心里虽如此想,终究不敢怠慢,忙忙地带人出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夫人仍旧坐在贾母房里。
    贾母醒来后便见王夫人出神,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王夫人忙笑说无事。
    贾母素知王夫人的脾性,也不再多问,只道:“我这回煎药的人参是从哪里得的?前儿琥珀跟我说,我收藏的那些人参皆不能用了,凤丫头前儿配药也没人参。”
    王夫人忙道:“有鸳鸯孝敬的,也有琳琅孝敬的,都是上等的人参,配药极好。”
    贾母道:“这些人参值多少钱?”
    王夫人听了笑道:“说什么钱不钱?两个孩子孝敬老太太的罢了,老太太这么说,倒让她们觉得生分了。若果然说钱,咱们家请的太医说,便是三五十换也不得呢!”
    贾母叹道:“难为她们了。”
    才说完,邢夫人凤姐李纨宝钗宝玉等相继进来,有她们说说笑笑,贾母气色也好了些。
    王夫人却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赖大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直至一个多时辰后,赖大才急匆匆地来报。
    王夫人不敢惊扰贾母,忙出去道:“娘娘可还好?”
    赖大低头道:“回太太,咱们家娘娘薨了!”
    话音未落,满院寂静无声。
    半日,才听宝玉叫道:“你说什么?你说大姐姐薨了?”
    赖大点了点头,宝玉登时大放悲声。
    王夫人彼时已是面色惨白,胸闷气短,险些厥了过去,幸被宝钗搀住才没有跌跤,见宝玉痛哭,不觉忍住悲痛道:“宝玉,快别哭,仔细扰了老太太。”
    一语未了,贾母已拄着沉香拐立在门口,颤巍巍地道:“娘娘薨了?”
    王夫人点头哭道:“昨儿个我梦见娘娘说她已经走了,叫我们退步抽身,我还没反应过来就醒了,心里着实放不下,这才叫人去打探,哪知娘娘竟抛下我们先走了!”
    到了这时,满院都是哭声。
    贾赦贾政等得了消息,也都忙忙过来,闻听此言,不觉泪流满面。
    贾母惨然道:“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赖大,你快说!”
    赖大忙道:“奴才去打探消息,递了几百两银子给周太监,才知道,咱们娘娘昨儿夜里薨了,消息还没传出来呢,怕奴才来的这时候,该传过来了。”
    贾母难以接受,哭道:“娘娘年纪轻轻的,也没病没痛,怎么忽然就薨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做什么?该拿了我的命去,怎么着也不该拿娘娘的命去!”
    贾政等忍痛上前劝慰道:“逝者已矣,老太太节哀。若是娘娘见老太太为她如此伤悲,娘娘便是薨了心里也不安。”
    王夫人等又扶着贾母回房坐下,不住悲泣,宝玉伏桌大哭,哀声道:“这些姐姐妹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独鬼做什么?可怜大姐姐生得石榴花似的,上个月进宫太太还说大姐姐有了身子呢!竟是一尸两命不成?”
    提到此事,众人越发悲痛欲绝,王夫人泣道:“满打满算才三个月呢!”
    宫里果然传了消息出来,只令贾家一干人送丧。
    本在乡下避暑的琳琅知道后,手里拿着来哄小豹子顽的半生不熟的石榴悄然落地,摔得四分五裂,忙对杨奶奶道:“若不去送娘娘一程,我心里如何都过不去。”一面说,一面换了素衣裳,又叫人备车。
    杨奶奶叹道:“你去罢,这样一个贵妃死了,丧礼自然是不比老太妃,我也就不去了。”
    琳琅把两个孩子交给杨奶奶,急急忙忙便进城来。
    才到家,便见鸳鸯过来,呜咽道:“娘娘薨了,姐姐这是去送丧?”
    琳琅叹道:“我虽身有诰命,也得得了宫里意思才能去,也不知如何送葬。先去安慰老太太和太太们罢,出了这样大事,我在家里如何坐得住?”
    鸳鸯点了点头,道:“老太太这几日不好,明儿一早我和姐姐一块去。”
    次日早起,及至到了贾母房中,贾母哭得眼睛都肿了,下面上下主仆皆是泪痕点点。
    此时距元春之薨已经三日了,贾母正在骂贾赦贾政等人,道:“若不是咱们家连累了娘娘,娘娘何至于此命苦?可怜娘娘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恨不恨家里!”
    贾母骂得厉害,听的人垂头丧气,但多是落泪不已。
    平儿悄悄靠近琳琅和鸳鸯,扯了扯两人的衣襟,轻声道:“好容易才得了消息,原来娘娘竟是自缢死的,只是不知缘故,外头都说娘娘是小月血崩,老太太恨极了,不但骂大老爷琏二爷,也骂二老爷珠大爷,已骂了半日了。”
    闻言,琳琅心头一凛。
    鸳鸯却是面白如雪,颤声道:“好端端的怎会想不开?”
    平儿叹道:“谁知道呢!抛下这么个家,这么些长辈亲人。”
    琳琅知道其中必有宫闱秘闻,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不然元春聪明圆滑如斯,在深宫中步步荆棘都走过来了,如何会因无缘无故地上吊自缢。
    鸳鸯上前劝贾母道:“我知道老太太伤心,只是老太太伤心也使得,生气也使得,只是别弄坏了身子,倘或弄坏了身子,叫老爷们如何是好呢?现如今该想着给娘娘送葬才是。”
    一听送葬二字,贾母不禁垂泪,捶胸道:“你哪里知道,娘娘的丧礼竟简陋得很,一点儿恩典都没有,也不叫命妇哭灵,现今还孤零零停在凤藻宫里呢!只许我们在娘娘灵前磕了一个头便出来,万事不叫我们理,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失宠于皇上,我心里痛得厉害。”
    琳琅在一旁安慰王夫人,又叫宝钗拧了帕子给王夫人擦脸。
    王夫人拉着琳琅的手悲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心就像是挖掉了似的。”
    偏在这时,史家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过来,道:“姑老太太,不好了,咱们家被抄了!”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贾母手一颤,眼泪顿止,急道:“你说仔细些,好好儿的怎么被抄了?”
    来人哭哭啼啼地道:“天还没亮呢,奴才们才起,水还没烧好,主子们都还没起,那抄家的兵士个个如狼似虎,先把主子们都锁住了赶在两间屋子里,奴才们个个都抓起来,用绳子串在一起蹲在墙角里,便先开了库房,抄东西。”
    众人忙问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来人道:“可巧后角门开着,五城兵马司的兵还没包围到后面,奴才就急忙来报信了。”
    贾母听到这里,往后一仰,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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