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徐今良才二十五,因为她是这个小乡镇少有的高材生回乡所以进单位不久就做了钢材厂的主管。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可是敏锐如她已经察觉到这镇上的经济巨兽正是强弩之末,时代发展的太快,她们已经在队尾了,马上就会脱节。
    她试图带领厂子走向现代化、企业化追赶时代,但她生不逢时来的太晚了。老旧的灯泡在发完最后的一丝光亮后便被抛入废料之中,且没有新的替代,这个镇——不,这一大片地区陷入经济低谷多年都难以喘息。
    而徐今良趁着老灯泡还能发光的时候带着完美的履历以进修学习为桥梁向南方发展,她踩上了时代的踏板,在老灯泡闪烁悲鸣的时候还找过她请求援助,她没有回头。
    当然,这是后话了。话说她正青春在做主管的时候。
    这时候徐今良虽然年轻但单位里特别重视高材生厂长都会高看她一眼,“高看”也要物理形式的高看,她最少有一米八四,身材比例绝好,就算身高超过很多女生也不会显得是个傻大个。而且为了穿制服好看她会配一双高跟鞋,除了车间里某两位身材高大的其余人都要仰视她。
    肩平,腰细,腿长而直,走路稳而轻,她注重外在腰板永远是挺直的。唇角微微上翘,还有一双桃花眼,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总在柔柔的笑。
    可那双眸子,冷。
    不是装出来的高冷,她是天生没有温度,像是哪个疯狂博士创造出的类人。
    过于完美的外在配上类人的冷漠——诡异。
    不过这时候的她已经学会了隐藏,她每天早晚都会对着镜子练习其他人的表情,还会观察他们遇到不同的事物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都一一练习。
    第二车间的张万友敲开了徐今良的办公室,他粗喘着,“警察同志都过来了,要不要……要不要通知厂长?”
    徐今良正理着制服袖口的褶皱,她看到张万友汗津津的手握着她办公室的门把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她垂下头站起来,再一抬眸那双桃花眼充满了柔和,她镇定地说:“不用了,我去看看就行了。警察同志们都是按规矩办事你不用大惊小怪的,那只是意外。”她挑起唇自眼尾看向他,强调:“只是意外。”
    意外,昨夜里有一个工人在下班时间还逗留在车间里,独自一人违规操作仪器导致意外身亡。
    徐今良配合着警察走完了流程,最后还要代表工厂去局里签字,等折腾回来以后天已经黑了。她刚进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是厂长打来的,满口说着他不在的这几天竟然出了人命也多亏有她在。
    “我做的也不够好,上面批评了,今年的文明先进怕是得不到了。还有就是有记者来这里蹲过,我担心这件事压不住会上报纸。”
    厂长:“我等下给书记打电话让他帮忙跟工人和家属好好谈谈让他们把嘴管好,最好事情不要闹大才好啊。”
    徐今良的语气很“活”,说不同的语句时都挨着相应的情绪,与她通话的厂长不知道其实她本人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连眼瞳都没有动一丝一毫。
    “这个您不用忙了,我已经第一时间嘱咐了工人们连死者家里我也亲自跑过了。”她故作沉吟,随后又说:“有一点我拿不住主意,就是报社和电视台……”
    他们谈了半天,厂长呵呵笑了,也没说可行不可行。那意思就是,他身为厂长一切和其他方面的应酬他都不知晓,只要徐今良能办好就行,他不会拦着就是了。
    挂断了电话徐今良打了水将办公室的门把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走出去。
    还有几间办公室的灯亮着,她也没进去,只是在走廊喊一句:“都有点记性,下班时间不要逗留。”说完她就走下楼梯没有回头,那几间办公室里的人抱着包步履匆匆地往外走,没多久那些灯就都灭了。
    夜班的人加了人手,连巡逻都加了几趟。加班的人也不敢抱怨,见到徐今良都点头哈腰的,徐今良目不斜视只作微微颔首。
    她去了作废的旧仓库,这里马上要拆也没有货物和工人所以没有人来巡逻。
    屋里是黑漆漆一片,空气中散发着灰尘的气味。徐今良掩着鼻下,定声叫一句:“张万友。”
    立刻从黑暗中响起脚步声,那人很急是先跑动后才打开手电筒,不敢向上照灯光仅铺在徐今良的腿上。
    高跟皮鞋反着光,深色的制服裤子一尘不染,空气中漂浮的灰似想沾染这块净土,张万友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伸手挥了挥为她驱赶灰尘。
    徐今良:“事情结了,按计划行事。”
    “我……我还是不敢。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上,咱们缓缓吧?”
    徐今良要钱,但她的工资并不高所以她走了条歧路。最开始只是倒卖工厂里淘汰掉的残次品,可是“客户”做黑心生意出了事以后被查了材料说什么也不敢再买了,从那以后徐今良用残次品倒换正品来卖。
    徐今良:“我马上要去进修学习了,等我一走你还有什么机会赚钱?”她轻笑起来,抱起胳膊轻蔑道:“靠你老婆养你?”
    张万友一听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垂涎徐今良,馋她都要馋疯了。他赶紧说:“我跟你去,那婆娘生完孩子就……”他面露嫌弃,随后急着说:“好,我们攒钱,去了南方就不回来了。今良,啥事我都敢为你干!”
    她从不出面做脏事打开方便让张万友和那个现在已经意外身亡的工友黄子荣干,可那黄子荣经不住事竟然害怕了想自首,真是捣乱。
    安抚完张万友她悠哉悠哉走出去,站着不动,张万友还以为她怕人看到避嫌躲着跟他分开走就没多疑,先一步翻墙出去了。
    看着那像狗似的张万友走了,她压不住笑,手指抵着唇笑了几声,带着笑音说:“你都听到了吧?”
    从墙角出来一个人,还穿着上班时的围裙,是食堂的一个大姨。她满脸泪,张口说:“徐主管,您让我听这些……是干啥啊?那个黄子荣,是、是您?”
    徐今良个高,微微弯腰看她的眼睛,那双冷透的似魔鬼的眸子锁着食堂这位大姨,说:“对,是我干的,下一个该死的就是张万友。或许,张万友之后——”
    大姨:“不!不不,我啥都不知道,我啥都不会说。”
    徐今良站直了身子,感受着难以获得所以格外珍惜的愉悦感,她此刻是开心的所以声音轻快,“我看到了他们欺负你,逼你还钱,还对你动手动脚。我也知道,你一把年纪了根本不敢把这种事往外说你也怕别人不信,年轻男人猥亵中老年女人,就算到局子里他们也能狡辩。所以啊,我帮了你。”
    她突然面露心疼慢慢靠近将大姨拥进怀里,大姨不高正好被她摸着头,一下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我知道你苦,马上退休了还遇到这种禽兽,不怕,我来帮你。只有我,只有我能理解你、相信你、帮助你。”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柔,“只有我是你的朋友,我们是一起的,不怕。”
    突然,她语气骤然冷凝,“前提是你得是我的朋友!”
    大姨捂着脸呜呜哭着,吓得浑身止不住地抖。
    后来张万友死在了南方的一个工地里,嫌疑人之一的徐今良有不在场证明,当时啊,她正在家里接待来南方投奔她的一个阿姨。
    ——————
    正文开始就是二十年后,徐今良四十五岁时。
    第一章
    在一次“安全”风波后这座大型工厂经历了职员变化。
    小到临时工人大到厂长都不见了,是调了、辞了、升了还是裁了谁都不清楚,哪怕有交好的去问过也不敢外传,一谈到这都讳莫如深,闭紧嘴巴。
    缓工了有些日子集团总部那可能也是不能再拖了终于调派一个人出任厂长,可等这个人来了以后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
    “那是不是徐总?”
    “绝不会错,一打眼就能认出来是她!”
    老魏总回头看一眼,谈论的几个部门经理全都噤了声,冷汗浮了一脑门。
    来的人正是徐今良,她时至今日甚至不如年轻时圆滑,社会地位的提升足矣让她不必把精力浪费在无用的维持虚假上。
    她一来厂子里本来对她有个不大不小的欢迎会,可她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迎风的旗帜便抬脚往里走,“带我熟悉一下,无关的人继续工作。”
    顿时举着红花的几个经理如蒙大赦如鸟兽散去。
    看见徐今良和老魏总走远了他们还是忍不住议论。一个人说:“怎么会是她呢,去过总部的人都很了解她的吧。”
    实在是一个传奇,光是打个照面都会被她的气质震慑。只要见过她的人鲜少会有人不记得。
    “是啊,不应该啊。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不会是她犯了事了被调过来吧?”
    “别乱说,或许是当个跳板。”
    “呵,你才是别乱猜吧。哪有这个岁数了甘心往下跳的,她这个年纪了……养老?呵呵,年纪轻点的能说是埋没人才,这个年纪了,过来养老的吧。”
    因为他们工厂实在是不错,是集团公司下发展完全的大型工厂,根本谈不上天派能人过来整顿,所以对这次徐今良出任厂长的事几个人难免多想。
    再说刚刚经历了人生大起大落的徐今良。
    工厂,她的起点就是工厂还真没想到现在又落进工厂里。她能力强手段硬,站稳在集团总部高层里却不想一朝跌落下来,要说她的烦恼绝不是感受到委屈不甘,而是——毫无感觉。
    她手掌贴着胸口,分明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可却觉得那处有个空洞,还是无底洞,任何事物进来都落不到低,没有反馈。
    秘书在整理会议桌,老魏总开完会已经带着人出去了,徐今良站起来问他:“我的制服呢?”
    “制服?”秘书有些傻眼。
    眼前的徐今良穿着高等定制西装应该是在总部时的着装,只是工厂里除了特殊场合领导层会穿正装以外没有人会领什么制服。
    不过毕竟也是工作了几年,秘书并非不认识徐今良,从老魏总那知道她过来胜任还恶补过她的出身,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制服的话我们厂里还有工装,等下就送进您的办公室,请问您的尺码是——?”
    徐今良一怔有些恍惚,随后想到:是啊,时代不同了。
    之后她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面里那个将桃花眼也磨得锋利的年长女人,喃喃出声:“是啊,时代不同了。”
    她缓慢地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无限靠近镜面中长了细纹的眼尾,将快要碰到时却突然如同被火舌舔了一般飞快地收回手指。
    她的心跳不可抑制地迅速加快,一种惋惜生命流逝的情绪突兀又糟糕地冒出来。
    这感觉让她很难受,好像她强壮久了突然就要面临残废;好像她一直掌握的力量已经不可避免地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财务经理在卫生间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摔出来,等她站起来又忍不住气红了脸啐骂:“真他大爷的精神病,为什么选她?”
    原因是徐今良常年冰冷的气场已然让人习惯,可是刚刚,她面对着镜子尖声大笑极尽癫狂。西装笔挺又格外高挑的年长女人像是中邪了一样狂笑不止,任谁都会吓一跳。
    这一变故让走廊被人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部门经理指指卫生间还没等说话,下一秒徐今良淡定地从里面走出来。
    她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脸颊上有些红,像是用力过度脸部充血压迫毛细血管而生出的红点,嗓子有一点点的哑,“别围着通道。”说完她还是那副气场全开的样子,高跟鞋踩出节奏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徐厂长没来上班,一打听是她去参加葬礼。
    王淑琴阿姨的葬礼,传言说这个阿姨是徐今良刚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在她单位食堂工作,她来南方后王淑琴过来投奔她一来二去她们如同家人一般。
    葬礼非常隆重,来的人也都举足轻重。一个没什么贡献的老妪是不能认识那些常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的巨鳄的,原因无他,因为徐今良。
    只不过他们一个个都一脸苦相甚至没什么心情寒暄,等葬礼结束家属待客的时候王淑琴的儿子对着徐今良谩骂不止。晁董一见眉心直跳,连忙带着自己人告辞先一步走了。
    商务车里张董摘下眼镜揉着鼻梁,问:“现在的情况怎么办?”
    常董抓紧了自己的包,摇着头说:“王姨说过的要小心她!小心她!她住院的时候跟咱们都嘱咐过了你们……你们几个傻x男的看王姨是个老妇女就不拿她说的话当回事是吧?”
    晁董:“她能力那么出色谁舍得不用啊?”
    常董:“出事了傻眼了?我敢问她和咱们集团息息相关谁敢报警去查?你?还是你?”她又指着张董,张董借着还没戴好眼镜当看不到她。
    常董:“装傻是吧,谁不知道徐今良早十年就把你吃透了,我就不信股东里没人帮她。”她说的吃透当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而是威逼利诱的手段。
    张董不服,这锅又不是他一个人该背的,立刻戴上眼镜反击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徐今良还搞过同性恋,你还管事的时候经常和她一起去国外出差吧?”
    晁董:“就是,还不是你先动作拉拢她,不然我们几个也不会着急要抢。”
    常董霎时松开了抓着包的手,那只手的无名指上带着钻戒,“你少污蔑我,我可是已婚女士。”
    一直没说话头大的刘董受不了了,“都少说几句吧,你俩也是,没个男人样就知道编排女人的桃色话题。别吵了,徐今良的干女儿这不是进总部了嘛,就算不走司法咱们也要把她治了。”
    要是没有徐今良毒辣的眼光和超常的胆识他们集团不可能在各行业飞速发展的情况下飞跃而起成为家喻户晓的品牌,当然,最开始她过于大胆的投资收购并不顺利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承受那么大的风险,可每当这种时候都会出现转机。或是形势所迫,或是被逼无奈背水一战,直到几个人摒弃前嫌说开了才猜到可能是徐今良勾结外势力再利用掌控的集团势力来达成目的。
    徐今良不是在展现实力或是追求名利,她是在玩,也不是享受成就,而是——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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