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生活故事
    一
    很难想象,在大都市的摩天楼中,竟然存在着如此古典雅致的电梯。由黄花梨木天衣无缝结合成的内壁呈现微微的外弧,以白黑和青sè为主的淡彩壁画轻铺于其上。天顶右角的转折处悬缀着小巧的白纱红底灯笼,温润的光泽无声无息的在木纹和颜料颗粒中流淌氤氲,只是不知道光源是什么,透过薄纱,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团揉动的小黑影,应该不是蜡烛或电气产品。
    电梯里的空间出乎意料的宽敞,地面上甚至还摆设有绘着松石藤箩纹的漆案和足以容纳十人的榻几。漆案上的深绿sè珐琅香熏正散发着好闻的香味,此间的主人真是个有钱好客的古典狂热者。我脱下皮鞋,一时间犹豫起在榻几上是该盘坐对呢还是跪坐对,毕竟这种人在礼仪方面十分注重。万一弄错了肯定会惹来嘲笑,连带着把生意都搅黄了可得不偿失,我的业绩一向就不是很好。考量片刻后,干脆决定就这么站在榻几旁。同时想主人在电梯里摆上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从22楼到顶层的24楼又用得了多少时间?估计刚坐下就要起身离开,难道来访的客人还能够悠哉悠哉的喝上杯茶?岂不是自找麻烦。
    答案马上就有了,五分钟过后,电梯仍没有停,从轻微的颤动和咯哒咯哒的声响来判断,电梯还在继续上升,出现这种情况应该只有两种解释:要么是电梯出了故障,运行缓慢。要么就是主人将现实中的居所和在那个世界里的领地连接到了一起。我有好几个客户都喜欢这么做,倒也见怪不怪。不过话说回来,有能力做到这点的可不是普通的妖怪jing魅。
    看来得还等上一时半会,我为了打发时间观赏起壁上的画,发现全都描绘着同一位女子的神情举止,那女子面容娟丽,金发绯瞳,栩栩如生,虽还没yu破壁而出的逼真程度,但那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的风liu神韵刻画得入骨三分。
    “大概是新主顾的妻子,或者老相好吧。“正胡思乱想间,电梯停了下来,门缓缓的滑开。我连忙穿上靴子,夹起公文包走了出去。
    如果说电梯里的装饰古韵十足的话,那这里就宛若时间忽然回流了一般,我此刻正待在古香古sè的老式宅院里,房顶上叠盖着诸红sè的琉璃瓦片,屋间的小庭子里开满淡红不知名的六瓣小花和杂草,石制的井沿上点缀着草绿sè的苔藓科植物,爬山虎掩盖住墙壁原本的颜sè,在朱sè的柱子上盘旋缠绕,有几股茎叶还刺破了糊在窗棂上的绸子,侵入了室内。似乎一直没人打扫整理,有种荒废已久的感觉。
    “请问主人在家吗?我是鲜山房的伙计唐汉,约好今ri来府上拜访的。”压下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在院子里喊道。
    “呵呵,果然没错,连鲜山房也请了,竞争愈发激烈呀。”yin阳怪气的声音从前面的屋子里传了过来。嗯,这讨厌的腔调听上去颇为熟悉,难道…………
    “我说谁呢?唐汉呀,看来鲜山房对这笔买卖不是很重视嘛。”窗棂“吱”的一声打开了,白白净净的胖子把脑袋伸了出来。
    “位……位诸,你怎么在这儿,这单生意是我们店接下的,你不懂行规呀。”那个叫位诸的秃顶胖子,是竞争对手桐山里的金牌业务,也是我恨之入骨避之不及的家伙,手头上有好几笔生意和重要的客户被他拐跑,损失惨重啊。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又要来和我抢?
    “还说不准是谁的哟,和山亭,厘山阁,升山坊都有派人来,看来是这家主人要从我们之中选个最合心意的。”
    “授权在人间道开店的商铺来了五家!”在感叹世道不景气竞争激烈之余,我推开红漆木门走了进去,里面正有四人静静围坐在茶几前。
    从那个世界而来,旅居于人间道的访客受到“不能暴露身份,不能随意使用灵力”等诸多规则的制约,再加上并不是可以完全适应这边的生活。由此而产生了位于现世和彼岸之间,专门为他们服务,概括了新闻、饮食、导游、保安,购物、住宿等各种领域的异界商镇。
    做为商镇之一鲜山房的跑腿伙计,和妖怪们打交道实乃本分。我的父亲虽是人族,但母亲却是有着饕餮之名,货真价实的妖怪。这也是我能够得到这份工作的原因。服侍彼岸贵客的地方可容不得纯粹的人类zi you进出。
    屋里的光线暗淡,充盈着老宅子特有的土腥味,一时间令从明亮处走来的我有些恍惚。
    “唐汉,来来,坐这儿,要不要杯上品的霜梗茶,记得你好这口味。”位诸笑容可掬的招着手,一副“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哥们”般热情的样子。当初就是上了这张脸的当,吃了大亏。虽然想离他远些,但不幸的是,就只剩那儿有空凳子。
    “讨厌,你身上有人的臭味。”才刚坐下,侧对面那位穿着紫sè蕾丝洋装的小姐就皱起眉头,还很夸张的拿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哈哈,玉瑶姐,别欺负新人了,人家做这行没多久。”死胖子位诸把话茬接了过去,“人家可是半妖,这年头混血儿稀罕着呢!”
    “拜托,说话别人家人家的,喝杯茶还翘个兰花指,恶心呀,大叔。”位诸的这些小习惯总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有某方面的倾向。
    “喂,我才大你几岁?”
    “脑门都秃了,不是大叔是什么?”
    “我族先天就是这种模样,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哦,差点忘了,你是‘秃’鬼嘛。”
    “没文化的小子,是山鬼,山鬼!”
    “哎呀呀,你俩的感情挺好啊。”名叫玉瑶的漂亮小姐抿着嘴微笑,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和位诸拌嘴,先前有点沉重的气氛也松弛了下来。
    “当然,我们是朋友。”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和抗议,位诸把胳膊搭上我肩膀,“玉瑶姐可是和山亭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多亲近亲近。”口里一边讲着亲近,一边故意拿眼睛sè咪咪的盯着玉瑶胸间的隆起。
    “死胖子,臭秃子,望哪呀。”薄胎碎花瓷杯直飞过来,“砰”的敲在位诸的额头上破碎开来,里面所盛的茶水倾泻而出,可怜我殃及池鱼,从肩部到袖口染湿了一大片,果真和位诸呆在一起就没有好下场,教训啊教训。看上去很贵气的玉瑶xing格还真粗暴呀。
    这下子连一直没出声的两位都笑了起来,我尴尬的朝他们点了点头,顺手把沾在衣襟上的茶叶弹掉。刚才位诸介绍过了,戴金框眼镜,面容苍白的那位是厘山阁的嫡先生,而眼睛细长,很妩媚的美人则是升山坊的贺藤小姐。
    “主人为何还不出现呢?都过了约好的时刻,我还有几个老客户要见,耽误不得呀。”贺藤小姐疑惑的说道,象牙般的手指正反复摩擦着茶几的桌沿,看上去有些不耐烦了。
    说得也是,这里的主人一直没有露面,对妖怪来说,失约毁诺可是最要不得的行为。
    不知是没有了话题,还是丧失了聊天的兴趣。大家都缄默不言起来。屋内回归到初始的安静。窗棂格子的yin影投在绣有秋草花的屏风上,微微颤动着……等等,颤动?为什么关得紧密的窗户会抖动?又没有起风。
    先前还真没有注意,不光是窗影,连屏风自身,置放着香器的香几,墙角的藤竹提盒,乃至于我们自己,连同整个屋子,整个宅院,都呈现着微弱的起伏,仿佛并不是踩着坚固的石基而是立足于有弹力的水床之上。
    位诸也察觉到了这点,“好古怪的地方。”他嘀咕着,眼眸中闪过jing惕的光芒。
    “诸位抱歉,我要先行离去了,不守承诺的人没资格成为升山坊的客人。”贺藤小姐等不及了,站起来很优雅的告辞道。临走时还把茶杯和凳子放回原处,再轻轻掩上屋门。实在是很懂礼节。
    “呼呼,不愧是业界排行第一的商镇,说走就走,不象我们,还得乖乖在这儿等着。”位诸笑嘻嘻的说,“也好,少了个最大的竞争对手,我们桐山里赢面很大哦。”
    “哼,很可惜呀,和山亭是不会轻易把生意拱手让给别人的。再说桐山里口碑不是很好耶,记得有次还把客人寄存的贵重魔石搞丢了,弄得店长亲自低头赔礼才了结,真是糗大了。”玉瑶的气还没消,说起话来带着刺。
    “八百年前的东东了,事后客人对赔偿很满意,还说下次继续惠顾。活广告啊,桐山里的服务态度有口皆碑,倒不象某些商镇,生意不好只好连拐带抢的拉客人,这才丢脸呀。”位诸针锋相对道,他还有资格这么说别人,最喜欢连拐带抢拉客人的就是他本人了。
    “你说谁呀。”玉瑶一副要吃人,哦,不,要吃山鬼的表情。
    “谁认就是谁。”
    看着两人剑弩相向的样子,说不准马上就要上演一场妖怪大斗法,山鬼对……哦,还不知道玉瑶的本身是什么,但我猜肯定是很华丽很眩目的那种。
    “没打扰两位吧。”方才离去的贺藤小姐不知为何又返了回来,文雅理xing的脸上挂了几许困惑,“我想诸位应该来看看,出口消失了!”
    庭院中,原应存在的电梯出入口无影无踪,宛若烈阳下溶解的冰块没留下丝毫痕迹。
    嫡先生走上前去,无声的默念了几句什么话语,然后说:“不是遮眼术,感受不到有使用灵力的波动。”
    “也就是说,如果再没有其他的出口。”位诸苦笑着:“我们被困在这儿了。”
    看上去残旧的宅院此刻更让人觉得诡异。谁又会想到,一次普通的商业会晤明显有演变成诱拐禁锢案件的趋势呢?
    二
    “真是糟糕呀,这下放了客户的鸽子,到时该怎么向他们赔礼才妥当呢?”贺藤小姐露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这种敬业的态度是很值得学习,但现在还想着那些,真不知道她是过于冷静还是缺乏足够的危机感。
    “我想目前应该考虑怎样离开这个鬼地方,什么客户业务就先放到一边吧。”位诸又在接话了,死胖子话真多,不吭声没人当你是哑巴呀。
    “没办法,升山坊可不同于那些没什么信誉的小商镇,一丝一毫都得慎重对待。”语气很诚恳,可怎么听上去那么刺耳呀,也许这就是所谓业界第一的气魄吧。为了让自己心里舒服点,我权当没听到这句话。位诸和嫡先生也别过头,似乎和我的想法一样。
    “总而言之,老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我们应该好好找找,看有没有别的出口。”我说道:“宅院很大,大家分头找吧。”
    “我想分成两队妥当些,毕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大家都不要落单,互相有个照应。”嫡先生话不多,但办起事来考虑得很周全。
    可谁跟谁一队呢?位诸正贼笑着瞄着我,不要说想和我组队呀,虽然玉瑶很野蛮,贺藤小姐有讨厌的优越感,嫡先生yin沉了点,但跟谁都比和位诸在一起强。
    “嗯,这个,玉瑶姐,我和你一队吧。”我话音刚落,位诸就连连点头道,“也对也对,就我们三个人一队。”
    “位诸!”我几乎咬牙切齿的半吼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三个人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缠着我就这么有趣吗?
    “呼呼,难道你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哦,明白了,是不是期待遇到危险时,玉瑶会惊慌失措的投入你的怀抱?”位诸的笑容不止是贼了,完全可以用“贱”来形容。
    不要把我说得好象花花大少一样,我可是连女朋友都没有过的纯洁……该死,该死,想这个干嘛。
    “唐汉啊,没想到你如此薄情,如此喜新厌旧,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不管吗?”位诸又做出痛心yu绝,弃妇似的模样——虽然这么形容一个男xing很恶心,但真的很像。
    “哦,原来你们俩是……”玉瑶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天知道她想到哪方面去了,“既然是这么一回事,干脆你俩一队吧。”
    所谓天不从妖意,莫过于此。我沮丧的瞪了位诸一眼,却意外的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
    穿过前庭的青石拱门和回廊,人工的碎石小路早已被满地的三叶草和蔓藤植物掩盖,越往前走越是茂盛,时不时还被纠缠在一起的草茎绊了几跤。蔓藤上的棘刺牵扯着裤子,挂出一条条撕口,这是我最好的裤子,可顶得上整整一个月的薪水啊,“希望补补还可以穿。”我yu哭无泪的想着,穷人如果不懂得节俭和持家之道,是无法在现今社会生存下去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开朗起来。这儿已经不能被称为后院了,而是无法望到尽头的草原。极目环顾,漠漠的草原上沓无动静,甚至听不到丝毫风声。几排残缺的木头围篱孤单的置立在远处,略微展现着昔ri庭院的格局。
    如果和一位美丽的姑娘挑个好天气在这里散散步,着实是件眷意和值得期待的事情,可目前的恶劣情形驱逐了这美好的幻想,何况身边有个喋喋不休的胖子。
    “倒霉啊,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我的腿都走酸了。”
    沉默、沉默。
    “为什么我要和个男人组队,想调剂调剂心情苦中做乐都办不到呀。”
    沉默、沉默。
    “原以为玉瑶会来我才加入这队的,谁知道有个傻瓜连配合都不懂,真没默契。”
    理智,要保持理智。
    “万一玉瑶真的认为我们是同志怎么办?找机会一定要解释清楚,就算我要搞这个调调,也会找个更标致点的。”
    脑中的理xing咔嚓咔嚓裂出道道破痕,忍耐不住了,我要…………等等,他干嘛老提起玉瑶姐?哦,明白了!贼笑开始出现在我的嘴角。
    “我说你呀,说这么多话累不累啊。”
    “知道搭理我了,还以为你变哑巴了呢。”
    没理会位诸话中的不满,我满怀期待的接着说道:“你是喜欢玉瑶姐吧。”
    如同滑稽剧中的搞笑场景,位诸毫无征兆的摔倒在地上,还打了几个滚,真是难看死了。“你……你……胡说,胡说。”他狼狈的爬起来,语无伦次的叫嚷着,手还很夸张的在空中挥舞,一张脸胀得通红。他也会脸红?可见一个人即使再无耻,脸皮也是有一定厚度的。
    看来我没猜错,难得扳回一城,当然要趁胜追击啦。“难怪你老针对玉瑶姐,喜欢谁就去欺负她。嘻嘻,没想到你的情感还停留在小孩子的水平上。”
    “你……你别告诉玉瑶呀,我自己会解决的,不……不是现在,还没准备好………呀,那是什么?”
    “哼哼,想扯开话题,没门。”
    “不是的,你看。”位诸指着什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物体,因为距离太远的关系,看不清楚是什么。根据形状来判断,似乎是栋房子。
    几刻钟后,我俩气喘吁吁的来到了目的地,耸立在面前的是如宫殿般典雅的建筑,由整齐方正的白石垒成的墙壁上镶着一排排顶端半弧的窗户,巨大的木头门似乎沉默的拒绝着任何来访者,长着翅膀的小妖怪雕像围在天台的外栏,长枪样的重重塔尖漂亮的伸向天空。不知为什么,看到它让我涌起了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似乎它的存在破坏了某种平衡。
    “那是石像鬼的雕像,属于西面的妖怪。”位诸露出厌恶的表情,东西两方的妖怪向来互相讨厌,这倒称不上种族歧视,缺乏同种文化内涵的事物本来就难以沟通理解。
    记得小时候妈妈曾向我举过一个例子:同样的掠食行为,东方妖怪会举出轮回前世因果等一大堆说辞,而西边的远亲们则嗤之以鼻说这是单纯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于是你说我虚伪,我说你野蛮未开化。为此还打了一仗,谁也没赢谁,结果就关闭了交往渠道,互不理睬起来。
    直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何大家会以自己的想法作为准则来要求别人,就好象对青蛙说“你跳着走真是难看为什么不能像我们这样两条腿走路呢?”实在是毫无意义可言。
    不过有这种想法的我也挺稀奇,毕竟我不是文人或者哲学家,只是个为生计奔波的苦命低层职员,考虑得再多也换不来一顿饭。“呵呵呵呵”傻笑了几声,我自嘲的想着。
    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刚从东方的建筑群中走出来的我咋然看到纯粹的西式宫殿,有种一时间穿过两种截然不同文化的错觉,好比在一群身着唐装的人中看到一件笔挺的西服般,难免产生微妙的不协调感。
    “旁边有道小门,要不要进去看看?”听到位诸的话,我才注意到那巨大木门的右下方另开了道恰好一人高的侧门,原来是由此进出的,我先前还纳闷,这么大的门打开关合多不方便呀。
    伴随着腕部不断加重的力道,有些腐朽变形的小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逐渐打开,里面并没有常见的前院,而是经过一道小小的回廊之后直接通向内殿。东西两方的建筑思想就是不一样。
    内殿深邃宽旷,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天顶,都绘满洋溢着宗教情结的壁画,一排排两人高的浮雕石柱罗布于厅内各处,上面蹲立着被称为石像鬼的雕像。也许是错觉,总感到这些雕像并非石制的无机物,似乎它们正虎视眈眈的看着我俩,“别神经质了。”我甩甩头,把这个不快的念头抛开。
    就算几千人同时聚会也不会显得拥挤,我赞叹的估量着大厅的面积,脑里不禁把自己那不足十平方米的廉价租屋和这儿比较起来,“如果租下如此大的房间每月要多少钱啊!还有,要这么高的天顶真是浪费。不如改成几层楼合算。”看看,这就是丝毫不懂建筑艺术的小人物的想法。
    顺着石柱朝大厅zhong yāng走去,那儿有一个高台,很是显眼,刚刚三十五级的台阶通往高台的顶端,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走上来的时候特意数过。
    长方型俗称为石棺的物体静静躺在我的前方,与台阶同数,半身高的烛台如栏杆般围绕在高台的边缘,蜡烛不知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燃尽,只残留下已呈黑sè的蜡迹。地面上还绘有血sè的五芒星图纹和奇妙的文字符号。
    “糟糕。”位诸哑着嗓子沉声说道,我明白胖子的意思,这里显然是某位人物的陵墓,西方的文化风俗与东方有个难得的共通点:私自进入别人家的墓穴可是对主人最大的不敬!
    三
    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从四周传了过来,抬头望去,以打为基数单位的带翅妖物如深夜的梦魇般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盘旋,蝙蝠状的脸上那棕红sè的眼球正放shè着叫人心悸的冷冷光芒。带叉的细长舌头在长满尖牙的口腔中来回吞吐,凌厉高昂的吼叫声回荡在广阔的厅内——也许那是石像鬼们的语言,但对没多少外语基础的我来说同鸭子听雷没什么区别。
    雕像活了过来,看样子是这座墓穴的守卫者。“快跑!”位诸狠狠拽了我一把,不用他说,我撒腿就朝门的方向跑去,留下来与西边有敌意的妖怪交涉以免产生恶劣影响可是政治家、和平大使们的工作,实在不属于普通商镇员工能够完成的事情。
    石像鬼似乎生气了,咆哮着紧追在我们身后,追过了大殿,追过了回廊,甚至还追出了陵墓。老实说,我最讨厌像这种死缠烂打的家伙,又没偷什么陪葬品,也没有做出亵du了亡者的举动,只不过不小心进错了地方,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吧。
    当然,上面那些话都是自己在心里嘀咕,我可没勇气停下脚步同身后的追逐者讲道理。话说回来,它们是妖怪,我们也是呀,没必要逃得这样狼狈吧。热血的火苗燃烧起来。
    “位……位诸,你用点法力吓吓它们也好,我都要跑不动了。”
    “如果是在山里,我能用天赋在岩石间传送,可在草原上无法使用。饕餮可是上位的魔兽,有这血统的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除非训练有素的战士,并不是所有妖怪都会法术,好比武术是人类的专利,但会武术的人类只占族群中很少一部分。像我们这些普通妖怪能随便运用的唯有与身俱来的天赋。
    位诸的天赋指望不上,我的更加靠不住。灵力强大的母亲遗传给我的天赋竟然是:惊人的大胃袋和怎么吃也不会发胖的身材。即使母亲每天吃上半吨甜品和冰淇淋,苗条的身材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形。大概女孩子们会对这羡慕不已,可让身为男xing的我继承到,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热血的火焰在半刻种后自动熄灭了。
    我和位诸在前面拼命的跑,大群石像鬼在后面以“不逮到他们决不罢休”的气势拼命的追,以旁观者的角度远远望去,象极了人类电影里某些惊险片的镜头,我平ri很喜欢看类似的影片,但当自己成为主角时,不禁开始后悔以前为什么不好好琢磨琢磨电影里的角sè逃跑时的伎俩。
    “救命呀,谁来帮帮我。”位诸跑不动了,一屁股瘫坐在草丛里,我想拉他起来,可一个全身失去力量的大胖子重得可怕,眼看石像鬼要追上来了,我唯一能作的事情就是和位诸一起大声喊:
    “救命呀,谁来帮帮我们。”
    “你们两个给我趴下。”奇迹出现了,玉瑶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没来得及俯倒在地,一股炙热的气流就擦着我的头皮席卷而过,不少头发被烧成碳粉,落得衣领和肩膀上满处都是。虽然及时伸出援手叫人很感动,但拜托稍微瞄准一点好不好。
    “得救了,我的玉瑶可是只当扈鸟。”位诸高兴的说道,话刚出口,就被玉瑶姐狠狠踹了一脚,“谁是你的?”她很生气的斥喝道。
    当扈,居住于上申山的种族,可以zi youcāo纵火和气流的强大灵兽!玉瑶姐又给了胖子几记重拳,然后望向石像鬼。刚才她的灵力把一大片草地烧得黝黑,几只躲避不及的倒霉蛋身上冒着烟,躺在地上直哼哼。石像鬼们大概被吓住了,离得远远的不敢拢近,又不肯放弃。对方数量太多,玉瑶姐也不好妄动,我们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僵持着。
    一会儿后,嫡先生跟贺藤小姐也赶来了,位诸好象万事通般,开始跟我介绍:嫡先生的本身是羝蛇,贺藤更是赫赫有名的九尾狐狸!我们这一国的实力大大增强了。
    “乖乖,个个都来头不小,连灵兽级的妖怪都只能当个小职员,可见当今就业形势的艰巨。象我这样的半妖在社会上就更难混了。”呃,为什么我就无法控制这种小人物的惯xing思维呢?
    因为看到我们这边人数的增加,石像鬼开始慌张起来,玉瑶姐一作出要施法的举动,它们就飞得远远的,我们要走,它们不依不饶的尾随在后面,不知道西边妖怪是不是都拥有这么执着的yu念。
    直到我们顺原路返回到中式庭院里,石像鬼才停止了追踪。似乎被某种强力屏障阻止住了脚步,只能一边发出不甘心的叫声一边看着我们大摇大摆的离开。其实它们鼓起勇气一涌而上的话,我们未必可以应付。
    “刚才真是多谢了。”我把脸上的汗和脏兮兮的泥土草屑擦干净,很衷心的感谢着玉瑶姐。
    “没关系,没关系,”玉瑶豪迈的摆摆手,接着说道:“你还要谢谢小嫡啦,如果不是他看到你俩一直没消息,用感应术和远视术来寻找。我们也不会及时赶到。”
    听起来嫡先生会很多法术的样子,这也难怪,羝蛇最著名的天赋就是很容易的学会法术,别人要特训好久,他只要稍加练习就能领悟。如果不是羝蛇一族无法弥补的脆弱体质无法承受攻击类的法术对自身的反噬,在蛮荒的神话时代早就可以征服各族了。
    “小嫡?干嘛叫得这么亲热?”位诸一脸的酸味,真是个不懂感恩报德的家伙。听到这话的玉瑶用漂亮的丹凤眼横了他一下,遇到克星的位诸心虚的退到了一旁。恶人自有恶人磨就是这个道理。
    虽然摆脱了石像鬼,但我们的窘境没有改变,依旧被困在大宅子里。玉瑶不耐烦的在前庭里走来走去,位诸傻傻看着她洋装下纤细的腰身,脑袋随着步伐的节奏来回摆动,真是的,人家散步有什么好看的。贺藤坐在井边上嘀咕着“时间就是金钱,又少了好多业务”之类的话。嫡先生一直试图施展法术想把我们传送出去。据他说灵力被干扰了,局限于这个空间中,无法同外界联系。
    我满屋子乱窜,想找找是不是有隐藏的密道或者机关,甚至还把头伸到井里,结果抬起来时不小心撞到了贺藤露出井沿的臀部,她很亲切的跟我说:“要是不拿出点诚意来道歉,就去起诉我非礼。”然后我含着泪买了升山坊推广的大额意外伤害保险。
    没头绪的瞎找不是个办法,我努力不去想金钱上的损失,把得到的线索仔细整理了一番。
    除了我是被上司委派来的,其他人都接到了主人亲自打来的电话。从声音上来说应该是个女子。根据到达这里的顺叙依次是:嫡先生——贺藤——玉瑶——位诸,最后是我。中途贺藤小姐离开了一阵子,此后出口就消失了。而早该出现的主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这家主人为什么要强行把我们留在这儿呢?她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即使是针对商镇作出的敌意行为,也犯不着为难我们这些下层的员工。而是应该把店长级的大人物引诱来。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主人因为某种目的把我们禁锢起来。不过这结论跟废话没什么区别。看来我没有半点灵界侦探的资质。
    玉瑶姐越等越火大,她非常暴躁的吼道:“你这个缩头缩尾的混蛋,再不出现,就别我不客气,只要你敢出来,我要扁到你吐血为止。”不过这话听上去很是矛盾。
    似乎威胁的言语起了作用,话音刚落,先前还乖乖待在贺藤小姐屁股下的古井像变得透明般逐渐在我们眼前消失,只剩下一块呈圆形的光秃秃泥地。玉瑶也不甘示弱,她身旁的空气瞬间升温,热浪滚滚的,以她为中心半径二十尺的地面被热气抽干了水分,龟裂开来。围绕在屋粱下朱sè柱子上的爬山虎也变得枯黄萎缩,裹在窗户上的绸子着起火来。
    整个宅院剧烈的摇晃着,我们目瞪口呆的看着一栋栋房屋如同表演魔术一样开始消失,仿佛有张看不见的大嘴一口口将它们吞掉,先是很远处的房子看不到了,再是稍远处的主屋,然后离我们只有几米的灌木和花架的一部分不见踪影。
    “这儿的空间扭曲了!赶快离开。”嫡先生叫道,新一波的逃命行动又开始了。我亲爱的双腿可真是任劳任怨啊。看到玉瑶不服气的站着不动,位诸一把将她扛在肩膀上,“放下我,谁要逃了,我才不怕呢。”玉瑶尖叫着,不停拳打脚踢的乱动,还把位诸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抓扯下好几把,血直往外冒。胖子也不理会,埋着头只管跑。
    真是惊心动魄的大场面啊,庞大的庭院被虚幻的空间不断吞噬,偏偏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好象一副被橡皮轻轻擦拭干净的铅笔画。跑呀跑呀,我脑里一片空白,只听到自己粗粗的喘气声和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前方出现了好多人影,我高叫着提醒它们危险,长了脚的就快跑呀,长了翅膀的赶紧飞走……咦,翅膀?
    急忙煞住飞奔的脚步,大家苦笑的对视着,那群该死的石像鬼还没离开!猎物的再次出现让它们兴奋的上下飞舞,还发出没礼貌的挑衅叫声。前有虎狼,又有追兵。怎么办?出去心平气和的跟它们交涉?可石像鬼们脸上的神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偶尔改善生活吃顿大餐时就是这副表情。
    倒霉,为什么会这样呢?既然是守墓人就好好的待在陵墓里看护,既然是房子就好好的扎根在地基里让人住,变出这么多花样,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要是因为玉瑶姐骂了你,我们道个歉就行了嘛,且慢,道歉?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眼看着物体消失的势头离我们越来越近,管它有没有用,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我不顾位诸他们吃惊的眼神,大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管用,宅院不再消失,反而慢慢再次出现,我们闭住气等待着,直到它回复到原状。
    “物灵!我怎么没想到呀。”嫡先生明白过来,急忙给我们解释:“没有生命的事物会因为时间的流逝发生奇妙的变化,产生魂魄,具备知xing,这整个宅院因为岁月悠久,变化成了物灵。”
    石像鬼失望的吼声越来越小,大伙已经返回到了前庭,嫡先生用灵力和大宅院沟通着,我松了口气,用力揉捏着酸麻的小腿。位诸被玉瑶骂得狗血淋头,半声都不敢吭。玉瑶骂了半天,停住了,她看了看位诸血迹斑斑的脑袋,忽然很小声的说:“谢谢啦,下次碰面时请你喝茶。”说完似乎很不好意思的转过身去。
    位诸笑得合不拢嘴,还很得意朝我作出胜利的手势,真是讨厌。想想玉瑶姐的个xing,以后有他受的。
    “我知道了。”嫡先生结束了与物灵的交流,微笑着点点头,大家都围上去,想弄清楚事情的缘由。他清清嗓子,慢条斯理的开始述说,随着嫡先生轻柔的话语,那段发生在战乱之年的故事穿过悠久的岁月,慢慢展现于我们面前。
    四
    仿佛经历一场恒久不朽的梦后,它醒了。
    头顶上蔚蓝的虚无是天,突然间揣急起来的气息是风,宛若与生具来的经验让它认知着能感受到的一切事物。
    而那个笑声豪爽的男人,是它的主人。
    “以后家里就靠你了。”主人对它说。
    除去屋檐间的蜘网,替庭院里的萝蔓修剪枝叶,在十个太阳高悬空中的时候,将磅礴的热气阻挡在屋外。这是它的工作,也是主人赋予它知xing的目的。
    ——“太古时代的大神太了不起了,家政型智能建筑,这种技术现在都没研发出来。”位诸一脸向往。
    “十个太阳?那可是炎帝时期,妖怪与人类混合同生的黄金年代。”玉瑶尖叫着。
    嫡先生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为被打断话语而不悦,他接着讲述下去。
    当天穹那十只沸腾耀眼的火鸟惟余下一只时,很久没回家的主人归来了。他的臂弯间,多了一位体态轻盈的可人儿。
    从此,经常外出的主人,眷念了家的感觉。
    “你可真了不起,我什么都没法干。”女主人经常微笑着对它说。
    朝钟暮鼓,似溪水般流逝的时间永远充满了花草的味道,腻得让人如同酒醉。
    然后,挣吵开始了。
    痛饮了鲜血的宝剑会渴望下一次的杀戮;恶毒的言语从唇间吐出,再也无法收回。
    “你跟着那条大蛇去过ri子吧。”终于有一天,女主人永远离开了,那是个月sè惨白的夜晚。
    以后的ri子发生了很多事情,女主人的发sè由漆般的纯黑换成了灿烂的金,主人偶尔会在月圆的时候,在院子里发呆,酒醉时会不自觉地说着,“爱克特娜,你这个害人的妖jing。”
    在然后,主人死了,金发的新女主人修建了城堡,将他埋葬在里面,不再回头的离去了。
    院落荒芜了,凄寂了,它等待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开始怀疑起,它的存在价值。
    ——“呃,八卦啊八卦,上古大神三角恋情。”玉瑶又开始尖叫了,我想她一定很喜欢看报刊上的花边新闻。
    “按年代来推测,那主人,该不会是后羿吧。”贺藤小姐一直波澜不经的表情中,也开始搀杂了几丝狂热的神采,她开始很冷静地分析,“如果推测成立的话,那个第三者,应该是后羿在封神之路上,对付过的蛇妖,嗯,爱克特娜,这本来就是西方蛇妖的名字。”
    我看着玉瑶和贺藤小姐在一旁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想,女人真是种奇怪的生物。为什么预料中邪恶妖怪征服世界,被命运选中的五位商镇小职员,开始了他们传奇征途的玄幻剧,或者凶手就在你们中间的推理剧,会演变成了无聊的八卦新闻呢?
    不过这种八卦如果改变成《啊,悲情的妻子决裂离家,花心丈夫与西洋女不得不说的故事》这类的冷艳故事,倒是能骗点稿费,这种文章目前很受欢迎的。
    那么,这大房子将我们禁锢在这儿,到底为什么呢?年纪大了想找人聊天?
    我无聊地想着,脑子里出现这样的画面:在时光中慢慢腐朽的庭院,月亮散发着苍白的光芒,寒冽的风在弯曲迂回的廊间穿梭,发出仿若啜泣的响声,红砖破瓦的屋子在风中显得格外凄寂。
    它就这么一直一直,等待着再也不存在的人。
    寂寞啊,真寂寞。
    如果换我,估计早就发疯了吧。
    “真可怜。”我轻轻地自言,“你,是想找个新主人吧。”
    尾声
    在外打工奔波的人,最幸福的是什么?当然是一栋不需要房租的大屋子。
    夏ri的暮时已经不那么闷热,带着青草香味的风轻轻吹拂着树梢,我躺在树下,凝视着重新恢复了活力,越发华美起来的庭院。
    位诸在满地的小白ju花里舒服地打了个滚,嫉妒地呻吟,“为什么你小子这么好运,这样的房子,哼哼,我得打一辈子工才买得起。”
    “该用疑问句说话的是我吧。”放下刚泡好的方便面,我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家里?”
    “别小气巴啦的。”位诸的厚脸皮是我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境界,“多大的屋子,一个人住不会太冷清吗?我只好牺牲自己,来陪你啦。”
    这样舒服的傍晚,陪伴在身边的,如果是位拥有着全世界最美丽笑容的女孩儿,该是多么值得憧憬的时光啊。我扭头望了望胖子,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再也无法继续遐想下去。
    晚霞正努力抗拒着夜幕的袭扰,闪耀着绚丽的光彩,月亮悄悄从云层后显露出轮廓,昼与夜的分割线清晰地呈现在天际。
    那位居住在月上的黑发,会不会感受到寂寞;抛弃她的男人,会不会觉得悔恨;爱上别人丈夫的金发,在死别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多少的秘密,隐藏在光yin厚重的泥土下,谁也无法窥视半分。
    总之,我单纯想想罢了,并没有探询私秘的好奇心和写冷艳文章的行动力。
    这只是个讲述小职员撞大运的烂尾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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