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回到姜尧房中时,众人目光都朝她汇聚而来。
    她径直走到床边换下了丛舟,一面道:“时候不早,各位先去前厅用饭吧。此处我看着即可。”旋即遣了一个影卫去商会打探消息,又叫刘山把相关卷宗都送到她房中,丛舟带人将郑经移交给淑和公主,余下人都去休息。最后只留下君识,叶臻轻声问道:“大哥还好么?怎么又赶去了苍梧山?是又出什么事了?三哥找到了么?”
    君识迟钝了一下,道:“苍梧山封印还需要加固。大哥没事,你不用担心。三哥还没有消息。”
    叶臻有些泄气,却只是点了点头,道:“隔壁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四哥,你也先去休息吧。”
    君识沉默,片刻说:“小七,姜大夫悬壶济世,无论何等怪异,我本不该怀疑于他。”他顿了顿,道,“可从气脉上看,他分明是个死人。早先他体内应该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如今有个东西化去了这股力量,才会让他陷入活死人的状态。”
    他没有说完,但叶臻知道他的意思,道:“四哥,他跟我说过他的来历,只是十分怪诞,他自己也说过不愿让他人知晓。不过他不会害人。”
    君识行走江湖多年,也算是见惯不怪了,听她如此说,便道:“你既知道,我就不多说。可他以前这样过么?怎么能让人回来?”
    叶臻拧眉,摇头道:“不曾。不过他倒是说过自己体质特殊,如果那个东西是一种药物,或许能被他自身代谢掉。”她说到这里,忽然想到玄天承身上的暗香疏影,不觉一阵激灵,嘶了一声,“既然如此,不如试试看?”
    “试什么?”君识问。
    “针法……”叶臻单手打开床头的药箱,摸出了针包,道,“四哥,你帮我个忙。我念穴位,你下针。然后我们逆行灵力,你火我冰,推动他体内气血冲击这些穴位。”
    此刻叶臻倒是有些庆幸留在这里的是四哥,功法正好与她阴阳相对。平日里她给玄天承施针,若非有他的水系灵力在体内做辅,也是绝不可能成功的。不知道他从前自己一个人是怎么拔毒的。她这么想着,有点心疼。
    她把姜尧扶了起来,一面道:“第一针,神阙,直刺,三寸。”
    君识闻言,无奈道:“你在为难我。”他们修灵之人,辨认穴位倒是不难,可要这么精细,这种生死关头,怎能让他一个半吊子上?
    “奥,对哦。”叶臻反应过来,“我来下针。”她临阵磨枪好几次,倒是熟的不能再熟了,迅速就扎好了针,然后盘腿闭目坐下,向君识传音沟通灵力运转的方向。
    因为姜尧并非修灵之人,体内气脉更是如君识所言像个死人,又硬又脆,两个人小心翼翼的,轻了便运不过气,重了又担心爆体而亡,满头大汗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看到针眼上渗出了黑红色的血。
    叶臻拔了针,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感觉到自己灵根处传来熟悉的糟糕的灼痛。她暗自咒骂,为防反噬伤及君识,又不敢立刻收功,硬生生咬牙扛着。她有一瞬间几乎失去意识,忽然听见脑中君识急切的声音:“小七?快收手!”
    她如梦方醒,当即收功,然而冰系灵力消耗过度,有些制不住火系灵力。她只觉喉口咸腥,吞咽了一下,勉强压住了淤血,却还是觉得体内气血翻涌。
    她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运功压制,那边君识早已发现了异常,扶着姜尧躺倒,迅速来到她身后,手指连点她几处大穴。不等叶臻反应过来,他的灵力已经探入她体内。她后知后觉地想要躲,君识伸手将她摁在原处,冷喝道:“别动!”
    叶臻只好老老实实呆着,也不敢看他,心虚地叫了声四哥。她不知道君识原本是否知道她是冰火双系——当然现在肯定是知道了。
    “谁给你设的太极封印?”君识开口,却是问了句她完全想不到的话。
    “啊?”叶臻眨巴眨巴眼睛,“太极封印是什么?”
    “让你能随便蹦跶的好东西。”君识收了功,打量着她,“是镇北侯?”
    “我怎么知道。”叶臻嘀咕。
    “看来他没告诉你。”君识观她神色,叹道,“既如此,你也不必担心。不过还是少动灵力,再失控,虽然没什么大事,也够你难受的。”
    叶臻闻言愈发纳闷:“那封印设在哪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抬头问君识,“你……就不问问……”
    “瞧你那别扭样。”君识笑了,“不想让我知道?那你还问。”
    叶臻眼眶就有点酸了,闷闷道:“四哥,我……对不起。”
    君识按了按她的脑袋,道:“憋回去。”
    叶臻的思绪连着话语一同被扼住了。她讷讷地应了一声,就看见眼前多了一枚青铜戒指,不由狐疑地看向他。君识拇指上常年戴着一对螭首青铜戒指,她还问起过,毕竟这东西看着就有年代了,君识只说这是淘来的古玩。
    “戴着,对你有用。”君识也不解释更多,又说,“若是镇北侯认出,告诉他我想见他一面。”
    “又搞这种。”叶臻这次学乖了,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多问——她实在是没有精力了,反正听他意思到时候问玄天承也是一样,“那……多谢四哥了?”她看君识的意思是要她戴在手上,正想说那是男款她怎么戴,就见那戒指自动落在了她左手拇指上,收紧得严丝合缝,不由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伸手去摘。摘下来的戒指躺在她手心,赫然小了一圈。
    叶臻抬头看君识,见他早恢复了冷脸,完全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撇了撇嘴,“你不跟我说明白,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啊。回头给你弄坏了。”
    “坏不了。”君识道,“你戴上感觉一下。”
    叶臻将信将疑地把戒指戴上。也说不出具体有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就是灵根的地方暖暖的很舒服。她隐隐有了些猜测,却不能知道更多,有些抓心挠肺,但也不好刨根问底,只道:“给了我一个,对你会有影响嘛?”
    “不会。”君识道。他本不是多话的性子,但对着她,总觉得再怎么嘱咐都不够,忍不住又道,“你的情况你自己知道,外力再怎么压制,都不如你自己老实点。”
    “嗯。”叶臻应了一声,“我会小心的。”她想了想,还是问道,“我不是好奇啊,我就问问。你这个戒指,唔,除了镇北侯,还有没有人认得出来?你有没有穷凶极恶的仇家什么的?别我戴了这个,他们都来找我了。”
    “你天天都在想什么?”君识忍俊不禁,“没有仇家,故人么……倒是有几个的。不过,他们不会来找你。”
    “哦,那就行。”叶臻点头,又问,“那个什么太极封印,明显吗?别人也能看出来?”
    君识知道她是想问什么,于是道:“正如你自己感觉不到,大多数人都感觉不到,即便是用灵力探入你体内察觉到了异常,多半应该也认不出来是什么。你体内的火系灵根也会被封印遮挡,不会被人发现。”他见叶臻探究地盯着他,气定神闲道,“那我怎么发现的?秘密咯。”
    “你是不是跟大哥呆久了,怎么那么欠扁呢?”叶臻牙痒痒,“话说半句,还臭嘚瑟。”
    “他要醒了。”君识摁住她的手臂说道,神情也淡了下来。
    叶臻长出一口气,凑过去一看,只见姜尧的脸上有了血色,皮肤也有了活人的光泽。她低声喊道:“姜尧?醒一醒。”
    她这样叫了四五声,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像是溺水得救一般,嗬哧嗬哧地喘着气,接着抬起手指了指喉咙,示意她自己说不出话,又比划了几个手势。
    叶臻连连点头:“好好,你等着啊。”
    君识抱臂在一旁,看着姜尧单手又从袖子里掏出来几样他没见过的东西,而叶臻毫无异色,仍旧没有多问。
    叶臻给姜尧上了止痛泵,见他呼吸平缓一些,又让他吸氧,转而去查看他的右手,眉心紧蹙。伤口是被处理过了,可仍旧不好,看得出当时伤得有多重。
    姜尧吸完了氧,看着是活过来了,但仍是一副神思游离的状态。
    叶臻想想也知道,一个大夫伤了右手,又被卷进斗争,换了谁不是个毁灭性的打击。她其实挺想问姜尧究竟怎么回事,但想着也不急一时,只宽慰道:“筋骨伤得靠养,你且在百草堂安心休息。”
    姜尧这时有些迟钝地摇了摇头。他看一眼君识,又看向叶臻,说道:“这里好像有我的同僚。”
    “你说什么?”叶臻吃了一惊。她回头看了眼君识,也顾不上了,“你是说,这里?百草堂?”
    “这里,或者哪里,我不知道。”他顿了顿,直起身子,用九州的礼节向君识道了谢,“救我回来很不容易吧,有劳四公子了。”
    “无需挂怀。”君识道,“不过,先生此话何解?还请赐教。”
    “来这里之后,我的新陈代谢几乎停滞,难以判断年龄,但也因此不会自然老去。”姜尧也没有避着君识的意思,对叶臻说道,“但他似乎知道怎么杀死我——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没试过,但是如果给我一刀,我未必死的掉——现在这样,能让我悄无声息地去死,即便我最后能醒来,也会变成个傻子。”
    他这时感到了深切的悲哀与孤独。他虽然在当年的事故中幸存,却被遗落在了时空裂隙中,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认识。他根本无法判断文明的进程,说自己是后世来的,从来都只是对自己的安慰。他想着,若是把这里的人都看成故纸堆里的老祖宗,就会从身临其境变成冷眼旁观,孤寂恐惧的感觉也会少一些。可他又不能全然这样想,这只会让他落入更虚无的深渊。侥幸这片土地上的人说着跟他一样的语言,跟他有着相似的欧亚人的面容,让他还能照旧活在世间。可事实是,他还能从他手腕里拿出来明显不属于这里的医用品——他仍旧一个人活在静止的时空里,独自承载着另一个文明的记忆。他在世界的边缘被反复拉扯着,就像在宇宙中漂泊,时而静寂无声,时而又穿过大气听见声音。
    他知道自己说的听起来乱七八糟,但他只能这么语焉不详,让叶臻用自己的思维理解。若他和盘托出,就算叶臻相信他,恐怕也难以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话说回来,连他自己都未必搞得明白怎么回事。
    叶臻果然有些艰难地消化了一阵他的话,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道:“你是说,那个人想通过这种方式毁掉你?”她的神情严肃起来。姜尧对于百草堂,乃至对于整个国家的意义都是毋庸置疑的。她思考了一下,问道:“你觉得那是什么?类似于蛊毒之类的东西?”
    姜尧摇头道:“我跟你说过,毒药不是我的专业范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中的毒,甚至不知道我有没有中毒,不过,看你们治我的方法,没准还真是中毒了,谁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叶臻无奈扶额,“好吧,又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亏我还那么相信你一定回得来,给我答疑解惑呢。”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是,他知道怎么杀你,然后你自己不知道?”
    姜尧耸了耸肩:“看起来就是这样。有没有这个人都不知道,没准是我吃错了东西。我就是跟你说有这个可能。”他补充道,“要是有,你们就要小心了。”他见叶臻一脸菜色,忍不住笑道,“你怎么这个表情。人不知道的东西海了去了,更别提是在你们这个……”他看了眼君识,“连科学都不怎么管用的地方。”
    叶臻撇了撇嘴,没说什么。半晌她道:“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么好的医术,肯定遭人红眼了。你来这儿一路遇险,没准还是同一批人干的。”
    “真挺危险的。”姜尧咳嗽一声,“不光不讲科学,还不讲法律,刺客遍地跑,全是野蛮人。”
    叶臻忍不住噗嗤一笑,又觉得他凄惨,有些不好意思:“你安心养伤,有百草堂在,保管你的手和从前一样稳当。”
    姜尧闻言,眸中倒是多了几分光亮,轻声道:“谢谢。”
    “不用。对了,你想见你的徒子徒孙吗?他们都很担心你。”叶臻说,“你要是累,我就先不跟他们说你醒了。”
    “徒子徒孙……”姜尧笑,“我要睡会儿,晚上再跟他们说吧。”
    叶臻点头。她看着姜尧,忽地挑眉道:“你来的地方,那个讲究科学和法律的文明社会,其实也挺野蛮的吧?刺客也不见得少。”
    姜尧愣了下,无奈道:“你还真是不饶人。”
    “讲述事实咯。”叶臻道,“不过,若我没认识你,我可能压根不会想这个问题。你的想法总是很奇特,可能就是如你所言,站在巨人肩膀上。我算是乘了东风,高屋建瓴。就这么看,朝廷还不得把你层层保护起来。”
    “可别,我怕他们把我剖了搞研究。”姜尧道,“进你这央企,已经是我的底线了。”
    “行,那我罩着你。”叶臻道,“本官如今是五品宁远将军,未来升值空间巨大,入股绝对不亏。”
    君识在一旁一直听着他们说话,虽然有不少陌生的词,但并不妨碍他理解意思,只是有些东西不是很懂罢了。不过他生性淡薄,两人虽没有避着他,他也没有深究的心思,听过就只是听过了。但听到叶臻这么说,还是有些好笑。
    他一笑,叶臻才想起来他还在旁边,讪讪笑了笑:“四哥。”但她有恃无恐,反正是四哥,四哥嘴最严实,而且生人勿近。她回头对姜尧道:“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外面有影卫交班警戒,我们就住在旁边,有事你喊一声就行。”
    从姜尧房里出来,叶臻带着君识到了客房:“四哥在这里休息吧,午饭会有人送来。”君识不喜吵闹,饭食也有忌口,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君识颔首,见炉子上温了茶水,便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你也坐会儿。”
    叶臻不多推辞,径直上了榻,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君识也不出声,自顾运功调息。
    不多时午饭送来,叶臻起身告辞。君识知道自己忌口,她在这儿总是吃不尽兴,便也不留她吃饭。
    叶臻回了自己厢房。书房这边已经收拾出来了,书架上原本的杂记散文都挪到了藏书阁,换成了史书兵法和水经注之类的书,书桌上分门别类摆放了几叠卷宗。
    她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一连换了几十本,有看过的,也有没看过的,但看过的居多。她扫视着书架,感到有些心惊,目前知道的,枪术、沧渊语、火系灵力、经史子集……算起来她做苏凌曦最多不过十四年时间,即便三岁启蒙,她究竟怎么学的?不过,她还真是要感谢那个自己。正是这些东西,让她如今不至于手忙脚乱。
    甚至,当她坐在书桌前,打开那些卷宗,记忆复杂的人事、处理错综的关系时,她也没有觉得很难适应。顶天了就是目前未知的东西有点多,但她有志同道合的亲朋,又有忠心聪敏的下属,有什么好怕的?摆烂点想,天塌下来,还有母皇和皇兄他们顶着呢。
    她看了大半个时辰,正要去吃饭,便有人来通传道:“淮西折冲府都尉前来拜见淑和公主,请将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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