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
    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
    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
    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吹翻了。
    我说:你是——
    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给她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
    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呢?
    我说:干什么来的呢?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她把纸递给我。
    哦!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
    我点头。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巴音突然到处找卫生间。找到后一头冲进去,背对着我长时间地搓洗毛巾。她仓皇地到处找卫生间的同时,眼睛湿润了。一时间我无法从她背影上掉开眼睛。她今年多大?我十七岁左右有段十分难过的日子,任何原因的委屈和难堪都会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流泪的日子真是难过,连父母都嫌我流眼泪没出息。那时我觉得人们伤透了我的心。
    卫生间水声哗哗,巴音摒鼻涕,咳嗽清嗓子,洗脸梳头。她从卫生间出来时长发梳理得顺溜溜的,秀气的小脸光洁闪亮,眼睑有点红,胸前湿了一大片。但她已经能够正眼瞧着跟我说话。
    对不起!巴音说,冒昧打扰您了。谢谢您的毛巾。
    我递给她一杯水。说:坐下喝杯水再说。
    巴音坐在椅子上喝水。
    我说:其实我们家还有许多杂事。我说:你年轻不知道一个家庭是多么琐碎,家务事简直没完没了。如果你愿意每天来帮我两个小时,就替我们家解决了后顾之忧。当然,你是在校生,学习比较紧张,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然后再答复我。
    我字斟句酌地慢条斯理地对坐在椅子上把弄茶杯的姑娘说这番话,我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抚慰十七岁的我自己的心。
    巴音僵硬的坐姿渐渐变得柔和,笑意从她眼中和唇上放射出来。
    我已经考虑好了!巴音欢声说道。
    巴音递过她的学生证和两份已经盖公章的汉口大学劳动服务公司的合同书。
    我对她笑笑。在合同书的大红公章下签上了我的名字。
    丈夫下班回来。我给他看他张贴出去的启事。
    他说:有人揭榜了?
    我说:对。
    他说: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了。
    我说:我已经和她签合同了。
    丈夫吃惊。说:谁?
    我告诉他:巴音,十九岁,汉口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直头发,小尖脸,穿着朴素,生性敏感、腼腆,自尊心极强。父母早年离异,她跟父亲生活,但她父亲工伤失去了右手,靠退休金生活,生活比较困难。所以勤工俭学。她的人生理想是大学毕业之后读硕士研究生,再读博士生,一定要在数学领域有所建树。
    丈夫听了半天无话,又半天,他突然说:你看过她的证件吗?又说:你说她叫什么来着?
    巴音。
    丈夫说:巴音?百家姓里面有“巴”吗?
    我说:你怎么了?
    丈夫说:怎么是我怎么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了?一个女孩子找上门来,你就答应了她。你不觉得这么做不够慎重吗?
    也许吧。我说。我被卫生间伤心耸动的肩胛所打动时,的确把现实生活中的什么慎重丢到了九霄云外。我怎么了,我是否在现实生活中太不现实?我还不那么懂事?
    巴音,请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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