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墨家的笃信,儒家的将信不同,道家是很激进的。”
    “《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家已不再认为天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了,而是认为‘天’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道’和‘自然’,‘天’只是作为‘自然’的一个表象。”
    “只有规律,没有意志。”
    “这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由来。”
    “然受限于时势,道家只是对天的存在进行了怀疑,但对天意的消解并不彻底。”
    “即便如此。”
    “依旧是诸子百家最耀眼的存在。”
    “甚至于也是诸子百家争鸣下最夺目的成果。”
    “因为天被降格了。”
    “既失去了人格,也不再至高无上。”
    “而这也是我推崇道家的原因,在我看来,老子对当世的最大发明非是《德道经》,而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
    “也是从老子开始。”
    “世人开始淡化了人对天的敬畏,消解着公义的约束力,鬼神之事也渐渐转向占问凶吉、包庇罪过等方面,然正因为此,墨家没落已成定局。”
    “孔子虽承了这股新思潮,然儒家本就以维护西周传统文化为己任,加之儒生一向积极的奔走于列国之间,学干禄之术,最终不免与时沉浮。”
    “所以儒家是敬畏而不流于迷信。”
    “在春秋战国这几百年间,天人关系受到越来越多士人怀疑和否定,沿着这个理路发展下去,离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其实并不太远了。”
    “战国末,荀子便首当其冲,道出了天人之分,向灾异论提出了挑战。”
    “只不过这种思想,并不为儒家其他学派接受,因而荀子也是遭到了儒家排挤,最终更是三进三出稷下学宫,然无论如何,在一位位先贤的怀疑下,天的权威一步步下降,对人伦道德的约束力更是每况愈下,只是这种风潮,随着天下一统就戛然而止了。”
    “荀子之徒并未执着于学术,而是都开始执着于仕途。”
    “荀子在这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伸展,更没有随之影响天下,等到荀子逝去后,其他儒家学派重新掌握了主导,原本渐渐为天下抛弃的传统祭祀,便再度兴盛了起来。”
    “甚至在天下已有了神道设教的观念。”
    嵇恒并未在‘神道设教’上多说,继续侃侃而谈道:“从荀子开始,儒家内部已生出了裂隙,这是天人关系论内在的矛盾,最终以荀子被儒家除名而告终,在被其他儒士多次反对后,荀子索性抛弃了儒家自来传承的天人相关论。”
    “不再试图通过天约束人君。”
    “他主张性恶。”
    “而且荀子将政治的善恶,完全寄托于君主的自律上,这样的倾向再进一步……”
    “便是只重人事,不关心天命。”
    “而这就是法家!!!”
    扶苏正襟危坐。
    当听完嵇恒所有的讲解,尤其是兜兜转转落到法家时,他不禁感觉毛骨悚然。
    这是一种全新的角度。
    以儒墨道三家为视角,以天人关系为落脚,最终将这次的廷议本质,一五一十的讲开了,尤其是说到这就是法家时,扶苏只感全身战栗,一股凉意从脚底涌上脊椎。
    冷的让人发颤。
    “这就是先生眼中的法家吗。”扶苏苍白着脸,颤颤巍巍道。
    嵇恒摇头。
    他平静道:“这不是我眼中的法家,而是天人关系下的法家,法家是从儒家出来的,儒家本就是一个中庸的存在,因而自会遭到墨家跟道家攻讦,在道墨两家昌盛时,便有了激进儒家的存在,从而就有了法家的存在。”
    “不过无论是李悝、吴起、慎到、申不害,他们身上其实一直有儒家的影子,并没有真的脱离儒家天人关系的影响,真正出现脱离的是商鞅。”
    “只不过商鞅的出现,有点超出时局了。”
    “除此之外。”
    “便只有一个韩非子。”
    “韩非子为荀子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荀子为儒家大家,只是因为为天下儒士嫌弃,才有了抛弃天人相关论的做法,但真正论下来,荀子依旧是敬畏天命的,也只是在儒家的天命观上做了引领革新。”
    “只是并未做的那么彻底。”
    “所以相较于称荀子为法家,我更愿意称其为法儒。”
    “这或许也是秦的宿命。”
    “秦因商鞅这一个越时代出现的‘儒法’强大起来,也因最接近法家存在的荀子高徒,最终得以一统天下。”嵇恒张了张嘴,并没有将心中想说的道出。
    ‘也因李斯这一‘法儒’而覆灭!’
    嵇恒摇摇头。
    他沉声道:“而这或许便已注定大秦只能走法这一条道路。”
    “而今天下旧风潮再起,各种野祀淫祭层出不穷,灾异说、天人感应甚嚣尘上,然这些注定跟秦要走的路背道而驰。”
    “所以这未尝不是又一场战争。”
    “只不过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正面厮杀的战斗。”
    “然私下的刀光剑影丝毫不会少。”
    “甚至会更惨烈。”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大秦没有退路。”
    “更不能有任何妥协,任何的妥协,都是对大秦的背叛,一旦抛弃了法制,便等同于抛弃了过去一两百年的信仰,那也意味着大秦将会自溃。”
    “天下法士太少了!”
    “秦在秦昭襄王时经历了四贵,又在始皇初年,经历了吕不韦专政,原本的法制框架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也是为何朝野争议这么大的原因。”
    “人心变了!”
    扶苏心神一凛。
    他已是完全明白了。
    大秦从一开始就走的是‘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的道路,只不过商鞅在当时只算得上是‘离经叛道’,并未对此形成自己的思想,只是闷头走在了一条超越时代的道路,而大秦也就在这种刚刚萌发的思想下一步步变强。
    甚至于……
    大秦上下都一知半解。
    只晓得要务实。
    想到这。
    扶苏也是百感交集。
    他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慨然道:“扶苏明白了。”
    “大秦从一开始就走的法制。”
    “只不过大秦这条法制是误打误撞,全然不讲道理,就靠着历代先君宵衣旰食的努力,这才勉强从乱世杀出重围,然随着天下一统,大秦好似失去了一切动力,不知前路,也不知未来,所以大秦便开始试图从其他学派中寻找方向。”
    “非是大秦无力。”
    “而是大秦从一开始就超前了。”
    “眼下大秦要做的便是重新凝合思想,将法家的思想更进一步。”
    “首要的便是驳斥天人感应。”
    “而这同样是父皇跟先生这次要做的。”
    “扶苏受教。”
    嵇恒微微颔首。
    他之所以给扶苏讲这么多,便是因为扶苏为大秦储君,需要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是想着还可以拖延,还可以在等等。
    秦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秦的拖延。
    就意味着倒退。
    倒退对大秦而言是一个危险的迹象。
    尤其是思想方向。
    思想对天下太重要了,一旦大秦重人事的思想,为其他思想所取代,尤其是天人感应思想取代,那对天下造成的动荡太大了。
    嵇恒缓缓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大秦其实从商鞅变法开始,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后退那就意味着崩坏,而秦昭襄王跟始皇早年,就已经出现过了退步,结果显而易见,大秦的很多法令都已失效,名存实亡,若是继续倒退,法之不法,那也注定会国之不国。”
    “不过这是始皇要做的。”
    “你真正需要上心的是另外一句话。”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第271章 再苦一苦黔首!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妻子跟子女尚且不能相信,又何况是去信任其他人?
    扶苏面色局促道:“先生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而我从未有背离父皇之意。”
    嵇恒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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