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
    “官员的任用,不在于忠诚与否,而在于能不能做事。”
    “只要能做事,那便是好官。”
    “这也就是《商君书》提到的‘以奸民治善民’。”
    “《韩非子·孤愤》云: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枉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而君主要做的。”
    “远听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
    “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参伍以验以责陈言之实;”
    “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
    “士无幸赏,无逾行,杀必当,罪不赦,则奸邪无所容其私。”
    “……”
    嵇恒的声音已悄然停下。
    扶苏低垂着头,不断思索着嵇恒所说。
    嵇恒并未表露自己的观点,只是借韩非子之文章,来表露对臣子的任用,以及君主对臣子的审视,最终究其根本,便在于大秦其实根本就不用在乎这些臣子是不是有异心,人都是逐利的,只要臣子能按律做事,符合君主的利益,那便能委以重任,如若不然,就不要轻易重用。
    更重要的是尊不尊法!
    沉思良久。
    扶苏颔首道:“扶苏记住了。”
    嵇恒微微点头,继续道:“等将四方之官吏提拔至朝中,到时便可借各种借口理由,将当下的朝臣给驱离出朝野,不过要给予一定的体面,他们毕竟为秦奋斗一生,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得起朝廷厚待,而且朝廷如此厚待重臣,也能让其他新晋臣子更有动力。”
    “只是想变法又岂止这么简单?”
    “商鞅最终法令能够落实,最终还是要落到立信跟立威。”
    “世人大多都知晓徙木立信,但若只是搬运一根木头就能立信,那取信天下人也太过容易了,徙木立信只是一个开端罢了,秦法真正确立起来,其实是立的法度,在军功爵制下,大秦真的做到了赏罚分明,也真做到了一视同仁,同样也做到了律法说的公正严明,甚至为让世人信服,更是颁布了一些律令,将一些机要信息公开。”
    “而这才是大秦真正的立信。”
    “至于立威。”
    “同样如此。”
    “非是世人惊惧的弃灰于道者黥。”
    “也非是惊叹的商鞅诛杀秦国大量世族,甚至不惜劓刑太子之师。”
    “真正立威立的是重刑。”
    “以刑去刑。”
    “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
    “威生惠,惠生于力。”
    “在如此重刑之下,大秦真正践行了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也真正做到了律法之下,一律平等,如此才彻底确立律法之威信,继而商鞅的变法才得以彻底推行,并贯彻下去。”
    “而这都需要朝廷极强的执行力。”
    “所以其中困难可想而知。”
    “非是将一些朝臣驱离出朝堂,便能让天下如臂使指,一份令书,便让天下莫不敢不服,大秦想完成后续的更法,首要的其实是立信,让天下人相信大秦一统天下后,在朝廷的治理下,天下会越来越好,也真的会变得太平。”
    “而非只是从一个王上,换成了另一个皇帝。”
    “大秦眼下想立信,其实难度很大,黔首未集附,加之旧贵族乱法,以及士人的暗中使坏,而且朝堂之上迂政官员盘踞,再好的政令推行下去,恐也难以见到成效,反倒会为地方所利用,变成盘剥压迫的工具。”
    “也只会得不偿失。”
    “大秦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你若真想日后更法,便必须要沉得住气,慢慢耕耘,有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如此才有实现的可能,也才能真正的做到,让大秦变成真正的天命所归。”
    嵇恒转过身,目光看向扶苏,凝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真有这般胆魄?”
    扶苏身形微微一颤,站定的脚步也有些摇晃。
    自己真有如此胆魄?
    扶苏自问。
    嵇恒并未讲如何更法,只是讲了更法的难度,不仅要对臣子多番考察,还要对天下局势有敏锐判断,更要有敢为人先,毅然面对天下千万人反对的魄力,这非是一件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扶苏也生出了胆怯跟迟疑。
    嵇恒打开扶苏送来的竹篮,将里面的酒取出,随性的坐在躺椅上,仰面品尝起了美酒。
    他没有去打量扶苏。
    这是扶苏作为储君,该做出的选择。
    也是必须要做的。
    而且这并非是扶苏能选的,而是始皇让扶苏去选的,当扶苏说出‘更法’二字时,嵇恒便清楚,始皇再度调转了方向,只是始皇的时间并不够,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盘整天下,最终这个重任只能落到扶苏头上。
    这是始皇对扶苏的问话。
    同时也是始皇有意让自己知晓的。
    因为扶苏的选择,也决定着嵇恒今后的方向。
    良久。
    扶苏看向嵇恒,问道:“先生认为扶苏当如何选?”
    嵇恒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看客,又岂能去做堂前客?这是始皇让你做的选择,我做何选择并无意义。”
    扶苏默然着点头。
    他现在的心绪很乱,一方面他很想这么豪情一番,说出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他自知自己的性格,并无那般刚毅,若是自己日后并未做到,恐反会置大秦于险地,而这非是他想见到的。
    最终。
    扶苏陷入到长久的纠结。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咬紧着牙关,仿佛下足了勇气,一会又如皮球泄气,眼中满是颓然和沮丧,两种情绪不断地反复,让扶苏整个人都陷入的到迷惘了,他实在做不出选择。
    他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这般强烈的质疑。
    沉吟片刻,扶苏还是看向了嵇恒,他一拱手道:“扶苏想请先生评判一下天下大势,开我茅塞。”
    嵇恒搁下手中酒壶,目光深邃,悠然道:“若说天下大势,我只一句,战国之世方休,天下正处于转折之期。”
    “何谓转折?先生教我。”扶苏心中微动。
    嵇恒只是笑而不语。
    扶苏蹙眉。
    他苦笑道:“先生之言,犹如无言。”
    “我之选择,同样可上可下,就如这转折一般,可向上,也可向下,向上便是更法,向下便是等后人去做,只是扶苏目光短浅,实在不敢奢望的太远,但又知自己才能浅薄,担心难担大任,心中实在惶恐难安。”
    扶苏轻叹一声。
    见状。
    嵇恒迟疑了一下,道:“天下转折之期,其实当年尉缭子做出过评判,你可依循尉缭子之见。”
    闻言。
    扶苏一愣。
    随即他默然坐下。
    在脑海思索起尉缭子当年的话。
    当年尉缭子入秦后,也跟今日嵇恒般,说出了一样的话。
    天下大势,正在转折之期。
    只是尉缭子是兵家名士,更注重于兵道,并不长于政事,按理当没有太多意义,然嵇恒既如此提醒,定有其深意。
    扶苏右手抚须,眼神有些游离。
    他记得自己在借阅书籍时,曾见过尉缭跟始皇的谈话。
    这是史官记下的。
    当时始皇求问天下大势。
    尉缭的回答是……
    “三晋分立,天下始入战国。”
    当想到‘战国’二字时,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战国之世,大势已有三转折矣。”
    “第一转,魏国率先变法,而成超强大国主宰线下,此后列国纷纷效仿魏国,大开变法思潮,天下遂正式进入到大争之世。”
    “第二转,秦国变法深彻,一朝崛起,大出山东争雄天下,并带起又一波变法强国潮流,其间天下合纵连横风起云涌,天下激荡,只是各国皆有机遇,难分伯仲,也难以辨清轴心。”
    “第三转,赵国胡服骑射引领变法,崛起为山东超强,天下遂入秦赵两强争雄,其间几经碰撞,最终于长平一役分出胜负,赵国与山东诸侯自此一蹶不振,遂有所波澜,但秦一家独大已是天下共识。”
    “此后,秦国历经昭襄王暮政,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代低估,前面三十余年纷纭小战,天下也始终无巨大波澜,然则,日久沉寂之下,天下已注定将面临再次转折。”
    “而那次的转折便是秦一统天下。”
    “始皇问,意蕴何在?”
    “尉缭子答:‘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渐成!’”
    “始皇问,有何凭据?”
    “尉缭子答:天下变法潮流终结,列国争雄之心衰减,唯秦历经数十年未见衰减。”
    “天下将一,非秦莫属。”
    正是这一次四转论说,让大秦第一次明晰的廓清了天下演变大势,也将一统华夏的潮流明白无误的揭示出来,让嬴政君臣原本暗自谋划的大业瞬间豁然明朗,自此君臣同心,只待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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