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鸥群轰的一声炸开,纷纷躲向崖下的岩缝中。麦基摇摇晃晃紧赶几步,终于看见了手机。
    他一把抓起来,顾不得逃命,先按开机键。屏幕裂了一条大缝,但还是亮起来。
    电量4%。今天是3月25号,从他登上高岬已经过了三天半。首页提示有一堆未接来电和两条万国宝新信息。
    “上帝保佑华为!”
    第13章 巡山
    张翰才睡了五个小时,就被急促的砸门声惊醒。
    省刑侦总队调来的高队长拿着一摞纸条。这也是张翰新制定的战术规范:追捕行动的信息记录和远程传递不得通过手机发送,尽量采用人声电话报告和手抄记录,打印都能免则免。
    实际上,他睡在三楼贮藏室,身边是监控中心那一大堆智能打印机。当时他就下令把这些东西全部报废,因为似乎听见过它们偷笑。
    他看了几张纸条,感觉刚跳出战壕,就被重机枪迎头扫射。
    “拘留了多少个朱越?”
    “十六个。”
    张翰一张张翻阅。东客站、文殊院、双流机场、天府机场、都江堰、川藏高速入口、重庆朝天门码头、自贡恐龙博物馆、汉中古栈道公园……
    “从一米五到一米九?机场这个朱越‘六个保安都追不上’,博物馆这个坐轮椅?”
    “到第四个电话进来的时候我们大概明白了,又发了一个紧急全境通报,让他们把以前通报的照片、指纹和描述都作废,重新记录口头描述。但报告还是不停打进来,到处都抓住朱越了。”
    “哪个环节出的问题,知道了吗?”
    “首先是抗灾指挥部的专案数据库。公安部的数据库记录也被改了,还有信安部和民政部的。大部分单位都是从中央数据库下载的疑犯特征资料,所以乱得一塌糊涂。小洪他们转了好几圈才确认的,现在还在查。我们部里面首长大发雷霆,从北京把电话打到我头上,问我是不是想把全国的犯罪记录数据都抹掉。后来发现还好,每个数据库都只动了朱越的记录,没发现别的篡改。最狠的是我们把数据库记录恢复之后,仍然有不少单位下载到假资料。看来是在传输链路上搞了鬼,这个简直没法查。”
    张翰听到“全国犯罪记录”那里,几乎要坐回行军床上。听完才站稳了。
    “为什么当时不叫醒我!”
    “他们说你两天多没睡了。”
    张翰立起眼睛正要骂人,高队长的脸一下凑过来:“以前我们在非洲的时候,行动人员可以几天不睡,指挥官是必须睡的。轮流睡,吃药都得睡。不然大家都不放心。”
    张翰这才发现,这家伙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然而精壮如虎,脸上的肌肉似乎都能弹人一跟头。
    他讪讪转开眼睛,抓起自己的东西:“走吧。我睡够了。”
    「–」
    信安分局主楼中到处是人,比昨天又多了几倍。以往张翰很反感这种泥沙俱下的大动员。今天,来来往往的人流却让他找回一些安全感:每一个都是长着腿的强智能,没有二进制数据硬接口,手机这种半吊子器官可以关掉。关掉之后,要入侵他们的大脑就没那么容易。
    高队长跟着他走了一段,忽然失笑:“这鬼东西还真他妈有点幽默感。虽说都是假货,看它搞出来的地理分布,它是有多想让朱越逃出去啊?上山下河,穿越时空,连菩萨都拜到了……”
    张翰哼一声:“这又是示威。各单位下载数据的时间和渠道都不一样,它能把不同的照片和证件号精确分发到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的人流速度都很快,他还能让我们正好在那里抓住。你说,公安信息系统被它渗透到什么程度了?亏你还笑得出来。这不是它第一次吓唬我们了,那天晚上你还没来。”
    高队长点头:“的确,‘天网’已经废了。到处不停报警,报了也不敢信,找人的难度上升一万倍——不过真的很好笑,你还没看到最后一张。”
    张翰翻过来看。这个朱越是西昌航天发射中心的观光团游客,被捕的时候买了一张登月舱vip门票,正要玩虚拟发射。
    「–」
    张翰指挥的人数以每天一个数量级的速度增长。从第二天起,他把队伍分成四个部门。高队长指挥的“调查部”占了绝大多数人力,光是这里就有几百人,外面还有超过五万名警察、协警、民兵和安保人员随时听命,遍及四川和周边数省。
    调查部征用了信安分局主楼面积最大的公共服务大厅。张翰一推门进去就干笑两声。
    放眼望去,除了攒动的人头,全是计算机、屏幕和电话。
    “有外网物理隔离吗?”
    “不可能。这么大数据流量,要是中间隔一道人工分析传递,大家就别干活了。何况,要是电子数据真被骗了,加一道人工也防不住。”
    张翰皱眉想了一阵,确实没有其它办法。“带毒运行”,对他这样网络安全出身的人来说,犹如芒刺在背。但军队出身的高队长似乎不当回事。张翰记得他的档案中写过:同时感染两种疟疾,照常执行丛林任务。
    “那只能让大家多核实、多对比了。”
    高队长道:“我就想看看那东西有多少招数。这两天搞下来,我的初步感觉是:它没有大规模破坏我们的数据和传输,虽然它肯定做得到。只是偶尔在关键信息上做手脚,针对性、目的性都很强。但敌意并不明显,不像那天直接攻击基础设施,不让你们开工。我们还是很小心,所有线索都要经过两三个独立渠道对比,外加现场核实。所以每个人都在吵吵。”
    的确,进来才几分钟,张翰的头都被吵晕了。几十个话务员对着电话吼叫,联络员双持平板跑来跑去核实信息,网管在勒令新人交出手机,分析员在向贵州和北京请求几年前的数据备份。
    无数小屏幕上是各路现场调查的实况。张翰看见小顾也在外面带队盘查,因为她是少数见过朱越真脸的人。
    中央屏幕上是大地图,图上三条周线在缓缓外扩:步行、公交和汽车半径。最远的汽车周线范围早已出省。
    张翰提醒:“他有驾照,但没有车。”
    “我们追查所有车辆下落,拦截省内所有的搭车人、出租车、网约车。可能还是晚了一步,身份数据出问题太操蛋了。”
    两个对面奔跑的协调员就在领导面前相撞,手中抱着的纸箱打翻,通缉告示满天飞舞。
    张翰摇头道:“真是个疯人院。”
    “我们还不够格。‘疯人院’的头衔已经被大家送给三楼诊断中心了。那帮天才儿童,吵起架来会互相扔鼠标,而且旁人一句都听不懂。我们一楼叫做‘狗窝’。”
    张翰把四个部门临时挂牌为“调查部”“记录部”“诊断中心”和“分析组”。当时高队长还开玩笑,说张总开了一所传染病医院。睡了五个小时,连部门名字都被改了,张翰却莫名宽慰:看来在空前的混乱之中,这盘大杂烩还能自我组织,知道自己和别人在干什么。
    他抓住一张飘来的告示,立即大发雷霆:“这是谁!?”
    “朱越啊?”
    “一点也不像!——不对,只有五分像。脸型五官差不多,但他的外眼角是平的,不是上挑。鼻隆和这两颗痣他都没有,用来现场认人是一票否定。你的原版照片从哪儿来的?”
    高队长的笑容终于消失了:“是专案组数据库恢复出来的。顾警官用u盘交给我打印,她跟石松都确认过打印件。所有纸张照片都在我们这里印好再分发,已经发出去几万张了。”
    张翰愣了片刻道:“确认之后,打印系统全程物理隔离了吗?”
    “……”
    张翰也不忍再骂他。谁刚上手这工作,都不可能调整到位的。他只道:“立即派人回收。加紧重新印刷,叫初审他的彭警官专门去确认,守着检查,出一批确认一批。你们这里随时保持几个见过他的人,所有进出图像都必须肉眼核实!”
    高队长灰溜溜布置完才开骂:“操他妈,欺负老子没见过真人!而且看过一堆假照片!要是完全不像,我看过确认件也能发现不对。它还真懂火候啊?”
    他扔掉那张五分熟的告示,抬头环视大厅,瞬间梦回丛林。会不会还有忘记关掉的眼睛,藏在想不到的角落里,注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要尽量低技术,现在你明白了吧?玩技术,我们会被它玩死。”
    高队长拱手致歉:“我的错。没了人脸识别,都不会干活了。”
    张翰拍拍他的肩,转身出门。三五个人立即冲过来围住高队长狂叫。隔着老远张翰都能听到他们嚷嚷的是“离线人脸识别”。
    看来,有些东西一旦用上了,就永远离不开。
    ※※※
    记录部戒备森严,跟“狗窝”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每个人都埋头录数据、写报告,偶尔有交谈也压低声音,像是生怕惊动了谁。
    张翰看中央屏幕上的态势图就理解了。
    这是一张世界地图。整个北美大陆,包括加拿大和墨西哥,已经完全染成红色。两个大洋通往北美的几十条海底光缆全部显示通信中断,无一幸免。美国领土中只有夏威夷和关岛被切断在外面,通过太平洋光缆连到日本。
    档案:战前越洋光缆分布图
    记录部把“北美切割”标记为一整个大事件,下面各处分布的小旗子代表一系列组成事件。美国本土发生的事件一般只有简单标题,没有细节描述和核实链接——因为通信断绝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星链网络调整服务,美国才勉强重新挂上互联网,流量极端吃紧。事件本身都是二手三手消息,绝大多数来自欧洲网络和媒体。
    北美以外的地方,细节就丰富多了。张翰头一次看见日本、韩国和澳大利亚出现的网络异常事件和光缆事故详情。看起来,“光缆大屠杀”使用了花样繁多的武器和战术,硬件故障、软件崩溃、通信欺诈和焦土政策都有。
    切入点也各不相同:有些在美国,有些在另一头,有些甚至袭击了海底的光缆中段。澳大利亚海洋科学局的深潜舱在任务中途失控,潜入一千多米的海底切断南十字next干线光缆。浮出海面时,三名乘员中两人已经窒息死亡。(注:南十字next光缆:连接大洋洲和美国西海岸的光缆干线,于2019年开始建设。)
    然而谁都比不过欧洲的地图丰富多彩。除了明显的光缆事故之外,欧洲地图上密密麻麻全是异常事件标记,颜色都快不够用了。
    张翰粗粗一数,比寇局长提到的多两倍。欧洲谷歌的各大中心看来是全军覆没。亚马逊、微软、破音和脸书也在其中。
    他点开奥克尼群岛轰炸事件的详情页。才看了两行,一个信安部分析员就站起来:
    “张总,寇总刚发来的消息让我通报你,还没来得及录入。肯尼斯·麦基死了。他五天前就离家自杀,不是轰炸的攻击目标。岛上全体疏散时,他的房客发现了遗书,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苏格兰方面的原始报告我打出来了。”
    报告上,苏格兰海事局急救中心定位了麦基的手机,在韦斯特雷岛的悬崖海岸线上,三天没有移动过。眼下的乱局之中当然不可能去搜救核实,已作死亡结案。
    张翰读着记录时间往前推算,一声叹息。原来,那条引爆世界的消息发给了已死之人。这老头的学问连图海川都服气,但运气实在太差,死在医院门口。
    花花绿绿、天翻地覆的世界,环绕着风平浪静的中国。雄鸡地图上只有腹部深处插着一堆密集的小旗:成都。都是已知事件,都跟朱越有关。另外孤零零的两处是重庆和上海,他早就知道了。
    除此之外,中国其他地方是一片空白,动员数十万人力的全国排查竟然一无所获。没有更多的网络和信息异常事件,青岛、崇明、汕头、香港四个海底光缆出口都平安无事。跟美国直连的那些光缆当然是断了,但破坏都发生在对面。
    张翰死盯着大屏幕上这个三层包围圈,越看越胆寒。
    他参加过不下五次最高级别的演习。这样一张地图,放在任何一次演习中,都是“网络总体战”明确无误的信号。如果自己是对面的决策人,一秒钟也不会犹豫:全面反击!有什么用什么。
    他把记录部熊主任叫过来,带着他检查了一遍记录系统的网络隔离。让他再调一个排的武警加强安全保卫,非关键人员严禁出入,所有人就地食宿。
    成都信安分局的小洪也在记录部。他看见张翰就说:“我需要出去找一下石松或者全栈。有个问题搞不懂。”
    “不行。谁都不能出去。不会打内线电话吗?”
    “他们两个成了迫害狂,电话里面拒绝讨论,说任何线路都不保险。架子还死大,都不肯下来。”
    熊主任无奈摊开手:“说得没错啊,从来没干过这么荒唐的活!我们荒唐,狗窝比我们更荒唐。明知自己的系统被全面攻击了,还装作没这回事,继续用它调查攻击。我都不知道这些记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搭根线喂给我们的。工作平台安全问题不解决,怎么搞都是竹篮打水!三楼的找到问题了吗?到底怎么攻破我们的?自己就是信安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张翰摇头:“还不知道。现在大家都指望诊断……疯人院了。找没找到问题,工作都要继续。”
    “得令!我继续装。”熊主任翻个白眼走开了。
    张翰也装作没听见,只问小洪:“什么问题你不懂?”
    小洪指着大地图:“中国所有的异常事件,都跟朱越建立联系了。只有一个例外:浦东数据中心的百方深度学习ai。它跟重庆那个同时出事,所以我们开始没注意到区别。现在我接收了权限仔细看,有点看不懂了。重庆大数据反应堆被劫持,是为了用假消息制造混乱,掩护朱越逃跑。但上海这个怎么也找不到联系啊?这个项目是百方最尖端的人工智能,用来实验ai自动编程的。朱越还没跑它就开始散布恶意代码,我分析了几个样本,似乎跟外界无关,目标是渗透百方集团自己的数据库。还没发作,它就被攻击掉线了。今天凌晨重新上线,被洗得干干净净,正常工作。上海实验室的人也摸不着头脑,正在讨论要不要关掉它呢。我想问问石松,它到底有什么特别的,能跟朱越的事扯上什么关系?那家伙电话里面很不配合,好像我在问他爹妈的丑事。”
    张翰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苦笑:整栋大楼都有点魔怔了。刚才熊主任目无上级,现在小洪这样的马屁精都出言无状。
    不过,这个马屁精是有真本事的。确实很奇怪。
    “他毕竟是百方的人。百方现在压力山大,他不敢随便说话的。我帮你问下。”
    “多谢老板。也许联系不是朱越,就是百方本身?重庆和上海,百方的两个明星ai项目,双双中招,又一起活过来。”
    张翰走开几步,又转过身:“全国排查报告中,还有什么事件跟百方有关的?我知道你们排除了很多不算网络或ai异常的。有吗?”
    小洪查询了一阵:“有个已经排除的。昨天上午,北京的百方总部大楼发生一起电梯事故。一个职员进门时电梯突然坠落,轿厢门上沿砸到她的头,当场死亡。”
    张翰紧张起来:“死的是谁?做人工智能项目的?”
    “不。死者叫陆安娜,百方企划部门的一个小经理。非技术工作,资历和级别都不高,跟ai项目也没什么关系。起初怀疑,是因为这部电梯上一趟的乘客就是北京信安分局的同事。四个人一早去百方大厦,差点全体牺牲了……”
    张翰摇头:“不对。你也见识过了,要真是它的袭击,一秒钟都不会差。绝不会差一趟电梯。”
    “是啊。初步调查之后我们就排除了。电梯维护记录表证明是人为失误,制动夹的电路接错了。维修工已经被拘留。”
    张翰很失望。例外事件往往是最好的突破口,能够联系起来的例外事件更是推理的金矿。可惜,这个死者跟朱越和百方人工智能都没有联系,只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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