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二月二十七日,辛卯。
    文德殿中,在京文武大臣,皆已毕至。
    数位在京的横班武将,在三衙殿帅燕达的率领下,横列于殿中。
    在他们身后左右,是宗室外戚勋臣中的亲贵。
    也就是所谓的三卫官、六统军、环卫官们。
    一个个名字都好听的很。
    什么左右羽林统军、左右羽林军大将军、左右屯卫大将军、左右金吾卫大将军……
    其实,一个兵都喊不动,甚至连自由活动,都要受到限制。
    这些人,最威风的也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时候了。
    两位閤门通事舍人,立在殿上御阶上,瞪大了眼睛,检视着群臣。
    稍有不合礼仪或者衣冠服色不如礼法者,都要被他们呵斥!
    并且会被他们将官职、姓名、差遣、班次记录在案。
    轻则罚铜,重则贬斥!
    而在横班武将之后,殿中西侧,一张屏风后,摆着的椅子上,戴着獬豸冠的御史中丞黄履,已经就坐其上。
    两位侍御史,分别肃穆立于两侧。
    此乃自东汉传下的传统。
    御史中丞,独坐于御前殿中!
    故号曰:中执法!
    执的谁的法?
    天子王法!祖宗家法!
    他们就像那夜中树林里的猫头鹰一样,三双眼睛,乌黑发亮,也同样在检索着殿中群臣。
    上至宰相、亲王,下至九品京官、大使臣。
    所有人,都难逃御史台的法眼监督!
    在一片敬肃之中,群臣看着,这文德殿的殿后侧门中,走出了一位身服紫袍,腰佩宝剑,手持着一根净鞭的内臣。
    这内臣来到殿前,手中净鞭扬起。
    啪!
    空气被撕裂。
    “皇太后、皇后、皇子,临殿矣!”
    便听到了那殿后,礼乐管笙之音响起来。
    然后,便是一排鸾仪司的仪卫,高举着排扇,从殿后而出。
    紧接着,就是举着黄罗伞的内臣。
    在那一柄柄黄罗伞下,身着舆服的皇太后、皇后,带着一个朱衣朱裳的孩子身影,从中走出来。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副都知、上御药、御厨的主管内臣,皆执兵刃,护卫在两侧。
    被设在殿上的帷幕,已经升起。
    皇太后坐褥、皇后坐褥、皇子坐褥,皆在其中。
    在礼乐声中,鸾仪司的仪卫们,举着排扇、黄罗伞,簇拥着太后、皇后、皇子入内。
    入内内侍省、内侍省的押班、都知以及有带御器械的内臣,则纷纷持着礼兵,在殿上帷幕之前,列队而立。
    礼乐声继续。
    御龙诸直的指挥们,领着一个個御龙骨朵子,持着兵杖出现在文德殿外。
    诸祗候内臣,也带着宫人,出现在殿中。
    他们一在殿外,一在殿内,就像一只只勤奋的仓鼠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为的就是排除一切隐患,隔绝一切窥伺。
    此乃国家大典也!
    非得旨,而擅入者,最轻也是刺配沙门岛,永不叙还。
    啪!
    礼乐声中,持着净鞭的大貂铛,再次挥动净鞭。
    “皇太后、皇后、皇子坐殿矣!”
    殿帅燕达立刻带着所有横班大将,趋前一步。
    宗室、外戚之中的显贵要员们,紧随其后。
    在这些身后,三省两府及有司大臣,在王珪、蔡确、韩缜的押班下,分作了三个纵队。
    一时满殿皆是幞头,紫绯青绿,熙熙攘攘。
    群臣,持芴而进,在殿中御阶的栏下,依着班次,大礼参拜:“臣等恭迎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延安郡王殿下临朝!”
    便有着符宝郎,敬奉着天子印玺,来到殿上,将天子印玺,恭献于帷幕之前的玉案上。
    西侧屏风中,御史中丞黄履,已经起身。
    他领着两位侍御史,躬身前行。
    在三班班次之中,来回巡视。
    獬豸冠下,执法者的双眼,如鹰隼一般锐利!
    御阶上,两位閤门通事舍人,则紧紧的盯住了横班武臣、宗室亲王还有三卫官们。
    丝毫的懈怠,任何的不敬,在此刻都是大罪!
    良久礼乐声终于停下来,御史中丞黄履,持芴敬退,两位閤门通事舍人,也退避到一旁。
    此时,原本横列在殿中,像一堵城墙一样,将殿上、殿下分割开来的武臣班列,自动向两侧退去,并转而侧立一旁,持兵刃而立。
    在殿上右侧,礼乐使缓缓的推动黄钟。
    咚!咚!咚!咚!咚!
    黄钟五声,在殿中回荡。
    啪!
    净鞭再响!
    一切礼乐、声响,皆归于沉寂。
    群臣皆持芴肃立于班次之中,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只听着,端坐在帷幕后的皇太后说道:“今日吉日,群臣毕至,国家有嗣,社稷有后矣!”
    群臣于是在王珪、蔡确、韩缜率领下,持芴而拜:“皇帝陛下幸甚!”
    “皇太后殿下幸甚!”
    “皇后殿下幸甚!”
    如此,三拜而礼,起,宰相王珪、蔡确,持芴升殿,到了御前,开始跳舞。
    手舞足蹈,足蹈手舞。
    这同样是唐代传下来的规矩。
    凡典礼、圣节、大朝会,百官御前舞蹈以贺。
    所以,舞蹈道贺,在唐宋时代是和臣服、恭顺挂钩的。
    当今天子生平之志,就是擒北虏、西贼之酋首,于殿前舞蹈。
    两位宰相,舞蹈礼毕。
    帷幕内的高太后,才接着道:“两位宰相,请依治平故事,暂充皇子延安郡王立储礼仪使,宣读官家立储制词!”
    “唯!”王珪和蔡确,立刻恭身匍匐,再拜而起。
    在高太后的授意下,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充任为今日圣旨传递阁门使者。
    他托着写在白麻纸上的制书,亦步亦趋,来到两位宰相身前。
    然后跪地匍匐,将天子制书,恭呈在上。
    王珪和蔡确,对着张茂则手中的制书,再拜稽首:“臣珪(确),恭请天子制书!”
    这才敢伸手,小心翼翼的一起从张茂则手里接过那张被折叠在一起的白麻纸。
    两位宰相面朝帷幕,稽首再拜。
    然后才转过身去。
    蔡确向后主动退了一步,让王珪站到了前面。
    他的手,托着那写满了立储制词的白麻纸的末端。
    王珪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看着制书上那一个个斗大的文字,用着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宣读。
    “门下:……”
    “建储非以私亲,盖万世之明统也!主器莫若长子,兹本百王之谋……”
    “皇子、彰武军节度使、延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延州诸军事、延州刺史、上柱国、延安郡王、食邑六千四百户、食实封两千一百户某……”
    “温文日就,睿知夙成!”
    “方回驰道之车,能止班轮之鹜……”
    “辨正南阳之牍,允符东海之休……”
    “自疏锡于王封,益光华于德望……”
    “胜衣视膳,渊然孝友之资!”
    “明礼受经,不烦师傅之诲……”
    “於戏!立爱始亲,商以成千岁之业!建嗣必子,汉以抚四海之故!可立为皇太子!”
    “朕未康复御殿之前,权以皇太后临朝听政,皇后权同佐理军国事!”
    帷幕升起。
    赵煦被向皇后牵着,走到帷幕之前。
    “六哥,出去吧!”
    “让朝臣都来道贺!”
    赵煦抬起头,从殿上看向殿下。
    满朝紫绯,青绿间杂。
    他昂着头,来到殿上阶前。
    群臣持芴相进,伏地匍匐,再拜而赞:“臣等恭问皇太子殿下万福无恙!”
    “我无恙!”赵煦轻声说着。
    声音好似穿透了时空。
    从元符三年的福宁殿的那个夜晚,穿透到现代的高楼大厦,大学校园和考古工地上。
    此时此刻,赵煦感觉,自己好似一条已经游到了历史长河下游的鱼儿。
    他奋力一跃!
    从那下游,溯源而上,回到了他出生和成长的故地!
    居高临下,俯瞰上下九百年。
    见证得失,所以知军国之缪误!
    释卷再读,于是知上下之弊!
    蓦然回首,再掌天下之权!
    于是,赵煦伸手,微微一抬:“卿等免礼!”
    群臣,山呼海啸,声声入耳。
    殿后,礼乐再起。
    黄钟再响,动于殿内殿外。
    每个人都知道,哪怕是在守在殿外的禁军都知道。
    今日之后,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骤然降临!
    大江南北,大河内外。
    从岭南的荆棘长路,到兰州会州的漫漫荒野,自河北的滔滔大泽,到江南的烟柳池塘。
    大宋九州万方,二十四路军州,一万万臣民,从今天开始,有了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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