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九月癸丑(22)。
    赵煦将一封高公纪上奏的上书放下来。
    在上书中,高公纪报告了已经圆满完成了今年买马任务,同时还在不断买马的事情。
    “还挺上进的呢……”赵煦笑了笑。
    买马,是大宋油水最丰厚的工作。
    因为大宋缺马,所以朝廷不惜重金!
    而偏偏,大多数马匹贸易,都是用以物以物的方式完成的。
    这是因为,陕西那边主要流通铁钱。
    而吐蕃人拒绝使用铁钱——他们想用铜钱来贸易。
    而大宋轻易不会给他们铜钱。
    因为铜钱融化后是可以铸造成兵器的。
    所以,实际的交易方式很复杂。
    大体采用的是国家采购的方式——中枢出钱,作为本金,在市场采购茶砖、布帛等商品,再搭配上食盐、白银。
    然后将这些东西运到熙河路,与愿意买马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交易。
    是的!
    党项人也会悄悄的卖马给大宋。
    毕竟,打仗那是兀卒和赵官家的事情。
    可部族缺茶叶、缺布帛,却是自己家的事情。
    部落国家,最大的特征,就是部落高于国家,家族高于部落。
    赵煦想了想,就拿着这封高公纪的奏疏,到了保慈宫。
    将之送到了两宫面前,道:“太母、母后,快来看看,向国舅和高国亲,这次可是给朝廷立下大功了呢!”
    两宫接过奏疏,看了一遍,也都笑了起来。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太皇太后道:“官家也不必如此高兴!”
    向太后也说:“娘娘说的是,六哥还是等他们明年也完成了买马额,再高兴不迟!”
    但她们那骄傲的语气,却已经出卖了她们。
    赵煦道:“太母、母后,我听说赏功罚过是人主的威信所在……”
    “现在,大臣既然办差有功,自然当赏!”
    “岂能因为他们是皇亲国戚而不赏?”
    “再说了……”赵煦看向殿外:“正好也借此机会,告诉一下外廷的大臣们……我大宋国亲,也能公忠体国,不是他们说的那般……”
    太皇太后莫名的想起了司马光,想起了当初向宗回、高公纪被派去熙河时,朝堂上闹得那些风风雨雨。
    脸色顿时一黯,道:“官家说得对……是该叫外廷的士大夫们知道,我大宋的皇亲国戚,不比他们差……”
    当初,向宗回、高公纪两人可是人还在汴京,就已经被舆论认定要去熙河路为祸一方了。
    太皇太后迄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感受——我高家人就那么不堪?
    现在,高公纪终于给她争了一口气。
    按着她的性子,自然要高调的宣扬一番。
    向太后也是一般。
    向宗回是她的亲弟弟,却被人那么说。
    她心中没有火才怪!
    “那依六哥之见,该当如何赏?”向太后问道。
    “国家自有法度……”赵煦微笑着:“法度如何,就当如何!”
    两宫对视一眼后,太皇太后便问着一直在身边的粱惟简:“粱惟简,国家法度条贯在此事上如何?”
    “奏知娘娘……”粱惟简没有想太多就答道:“臣记得,熙宁七年,先帝曾有旨意:沿边各路买马场,买足当年马额六分七厘者,则许转官一级,此后每多买一成,则有关官吏磨勘一年……”
    “如今两位国亲,既买够了马额,当各转官一级,并减磨勘……”
    于是,赵煦当即道:“既如此,便下旨中书命中书施行罢。”
    两宫点点头。
    赵煦则笑的更开心了。
    司马光很快就会入朝了,而这就是赵煦给他准备的礼物。
    让两宫温习一下,司马光当初是如何对高家、向家的。
    只要打断两宫对司马光的好感,司马光就算是拜了宰执,入了都堂其实也只能做一个让人讨厌的反对派。
    回到福宁殿,赵煦就提笔给高公纪和向宗回,都写了一封手诏。
    然后让冯景送去通见司,快马送去熙河路。
    手诏上,赵煦日常问了问两位国亲在熙河路过的怎么样?然后也问了问当地的气候、降水和官员们都在做什么啊?
    最后才是勉励他们再接再厉,不怕困难,再建功勋。
    做完这个事情,赵煦就将笔一丢,去了御花园里散步。
    ……
    陈州,府衙之中。
    司马光拿着阳燧,正在看着刚刚送来的邸报。
    邸报上刊登的都堂省劄,让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相公……”刚刚接到调令要入京,顺便来陈州拜访司马光的蒋之奇,看着司马光的神色,问道:“发生了什么?”
    “韩子华、吕晦叔,最终还是向王介甫的邪法投降了……”司马光叹息一声,有些落寞。
    蒋之奇听着尴尬的笑了笑。
    他和苏轼已经通过信了,所以知道一些朝中的事情。
    他尝试着劝道:“不瞒相公,下官入京前,曾去江宁府拜见过荆国公……”
    司马光闻言,看向蒋之奇问道:“介甫的身体如何?”
    “荆国公精神还好,就是身体看着消瘦,不复当年矣……”蒋之奇回忆了一下他在江宁拜见时见到的王安石就认真的回答。
    司马光叹息一声:“王介甫也如老夫一般了呀……”
    他的身体也不好。
    去年的那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虽然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撑了过来,但他也因此知道自己已油尽灯枯。
    再来一场病,他绝对撑不过。
    对王安石,司马光觉得,他没有私怨,只是对事不对人。
    他还是承认王安石的文章很厉害的。
    个人也尊重王安石的品德。
    只是,看不惯王安石的新法。
    尤其是那些倍克百姓,以理财为名,行敛财之举的法令。
    蒋之奇不知这些,以为司马光也动了旧情——毕竟,司马光和王安石、韩绛、吕公著,曾并为嘉佑四友,于是趁机劝道:“相公,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下官听说,新法的许多弊端和弊政,也都在调整……”
    “如今文太师、张节度,还有韩相公等元老大臣秉政……”
    司马光却挥手打断蒋之奇要说的话,道:“颖叔,休要再言……”
    “老夫此生,不除王介甫邪法,死不瞑目!”
    蒋之奇躬身谢罪,道:“相公……”
    “不必再说了!”司马光沉声道。
    蒋之奇叹息一声,也不好再劝,只能再拜告辞。
    司马光亲自将蒋之奇送出府衙大门,然后拱手道:“颖叔莫怪老夫……”
    “老夫所虑,非在当下,而在将来……”
    他悠悠一叹:“老夫何尝不知,韩子华等人,已经在尽力改善王安石新法,去其倍克,加其便民……”
    “实在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今日,韩子华可以改其便民,罢其倍克……来日若有奸臣蛊惑,以‘变法’为名,再兴倍克……”
    “苍生何辜!”
    这正是司马光最担心的地方。
    唐玄宗年轻的时候,何其英明神武?
    然后,一朝怠政,沉迷享乐,就任用奸臣,大肆敛财,造成天下板荡,国家沉沦。
    当今天子亦是年少聪俊,大有为之主。
    若其在位日久后,也和唐玄宗一般……如何是好?
    所以必须将王安石的新法全部打倒、批臭,让后来者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惜,没有人支持他。
    更没有人相信他。
    都认为他在杞人忧天也都觉得他在无理取闹。
    尤其是两宫,竟将他晾在陈州,像役法调整这么大的事情,连派个使者来象征性的征询他的意见的事情都没做。
    还不如先帝!
    先帝至少会做表面工作,至少会表达出愿意听取谏言的态度。
    蒋之奇叹了一声,拜道:“相公,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情啊……”
    “下官听说,天子虽幼,却是有自己主见的!”
    “您为何不和天子谈谈?”
    司马光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
    是啊……
    天子虽幼,却是有自己主见的。
    若我将我的肺腑之言献上,天子必然知晓我的一片苦心。
    于是,对蒋之奇深深一拜:“多谢颖叔点醒!”
    “不敢……”蒋之奇再拜,然后对司马光道:“相公请留步!”
    目送着蒋之奇在其仆人的簇拥下,骑着马向着汴京而去。
    司马光重新振作起来。
    他回到府衙,当即吩咐左右:“为老夫准备笔墨纸砚……老夫要上书天子!”
    ……
    河南府,永安县凤台乡,山水之间,帝陵巍巍,旧日的固台村,今已是大宋神宗皇帝帝陵:永裕陵。
    蔡确再次巡视了一遍这座已经接近完工的先帝陵寝。
    尤其是地宫设施,确认不存在任何问题后,他才放下心来,对着汴京方向再拜:“总算不负先帝知遇之恩矣!”
    这座帝陵,从前期选址、勘探到建设、施工。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他亲手督办。
    现在,汴京城的少主,地位稳固,而先帝帝陵也已经竣工。
    恩已报,是该想想他个人的问题了。
    “不知回京之后,老夫将出知何地……”
    宰相为山陵使,山陵使回京卸任,必然出知地方,这是传统也是规矩。
    而现在天下州郡,适合他这个宰相出知的,也就那么几个府。
    沿边不要想,河东有吕惠卿,大名府是韩维,河南府有冯京,江宁是王安礼。
    他能去的,也就是河阳府、扬州、青州了。
    若可以选择,蔡确希望去扬州。
    因为扬州养人,也因为扬州适合他发挥。
    他还年轻,还想再次宣麻。
    这样想着,蔡确就回到他在永裕陵附近的山陵使官衙。
    正好,碰到了被任命为山陵按行使的张茂则。
    张茂则看到蔡确,就厌恶的别过头去。
    蔡确则呵呵的笑了一声也不行礼,直接从这个阉竖身边走过。
    在走入山陵使官衙的刹那,蔡确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相公,您应该上书天子,向天子汇报一下您在河南府的事情了……”
    蔡确回过头去,看到了按行山陵副使梁从政的身影。
    蔡确对着梁从政的背后,深深一拜:“多谢明公点醒!”
    是啊!
    他来河南之后,一直未曾向天子汇报自己在河南的所作所为。
    他真是失了智!
    怎犯下这样的大错!?
    蔡确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些传说,立刻回到书房,把门关起来。
    然后提笔开始酝酿情绪。
    ……
    梁从政轻轻的走在官衙内。
    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那些内臣的动作,都被他看在眼中。
    他悄悄的走到张茂则休息的厢房前,竖起耳朵,聆听着张茂则在厢房内无能狂怒的动静。
    然后,他拿起一个本子,在上面记下来:九月癸丑,山陵按行使张茂则,私下砸毁器物,似有怨怼之色,隐有狂悖之行。
    然后,他就将这个小本子收起来,轻轻的离开,就像他来时一般,犹如幽灵。
    但在这天下午,一骑轻骑,疾驰汴京,就像过去数十个日夜一样,将梁从政的报告,送到了保慈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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