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元祐元年,大辽二年大安二年三月壬午朔。
    辽主的捺钵,已经在辽南京境内,驻留了数日。
    这一次的春捺钵很反常。
    并没有出现在传统的长春州,而是来到辽南京。
    头鱼宴也不办了,海东青也不飞了。
    整个辽国上下的权贵,都翘首南望。
    终于,在这一天,第一批从南朝购入的奇珍异宝,被押送到了南京。
    旋即所有珍宝,都被送到了捺钵的天子营帐中。
    无数贵族,纷至沓来。
    耶律洪基后宫的妃嫔,更是蜂拥而至。
    一个个木箱被打开。
    从南朝汴京采购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瓷器、玉器,让人目不暇接。
    当然,最惹人瞩目的,还是那几只最极品的建盏。
    哪怕耶律洪基,看到那几只建盏,都是爱不释手,珍爱非常。
    “好宝贝!好宝贝啊!”耶律洪基把玩手里的建盏。
    黑釉耀变后,形成的斑点,在自然光下衍射出七彩的光晕。
    在视觉上,予人的冲击力,无与伦比。
    当然了,价钱也是贵的离谱。
    就这一只耀变天目建盏,价值就在两千多贯!
    不过,耶律洪基觉得很值!
    两千多贯而已!
    去年,南京的寺庙向他进贡的一百斤玫瑰油,就耗费了数万贯的铜钱。
    他眨过眼睛吗?没有。
    “耶律琚办事还是很妥帖的!”耶律洪基赞道。
    他身边的妃嫔,此时也已经拿到她们点名要的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的样品。
    一个个都是欢喜不已。
    耶律洪基最宠幸的妃子萧斡特懒,当即说道:“陛下说的是呢,这耶律琚办事还是很妥帖的,可谓是公忠体国!”
    耶律洪基笑了笑,他看向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妃嫔。
    每个人都带着真诚的笑容。
    再看向北院的那些权贵们,一个个都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
    耶律洪基就笑的更灿烂了。
    他当即问道:“耶律琚所言,从南朝发现的美酒何在?”
    当即便有官吏,将几个精美的瓷瓶,敬献到耶律洪基面前。
    纯白的瓷瓶,一尘不染,洁白如玉。
    耶律洪基已经看过耶律琚的报告了。
    所以他知道,这些就是耶律琚命人先期送回来,敬献与他品尝的南朝美酒,唤作:天仙醉。
    价值不可估量!
    一个小小的瓷瓶,装着的天仙醉,价值就在十贯。
    所以,耶律琚也不敢多买,只买了一百瓶。
    起初,耶律洪基还觉得,耶律琚做的不错。
    懂得给国家省钱!
    但现在,当耶律洪基看到被献到他面前的瓷瓶时,顿觉十贯一瓶很便宜!
    因为他觉得,便是瓶子,起码也能值十贯。
    白色纯净的瓷瓶,触手有着温润的玉感。
    “这是南朝定窑里的精品吧?”耶律洪基问着左右。
    “陛下圣明!”侍立在旁边的南京留守耶律迪烈说道:“这正是南朝定窑的白瓷!”
    “善!”耶律洪基轻轻打开瓷瓶的木塞。
    顿时,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让他几乎是立刻就来了精神。
    其他在帐中的契丹贵族,也立刻抬起头。
    肚子里的酒虫顿时就被勾了起来,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看向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不慌不忙,拿来一个酒杯,给自己倒上一点。
    纯白的酒液,带着酒香,倒入杯中。
    这是耶律洪基从未见过、闻过的美酒。
    他端起来,轻轻抿上一口,辛辣的口感,带着浓厚的酒香,直冲天灵盖。
    “好!”耶律洪基猛然喝了一声:“这才是好酒!”
    和他现在喝的天仙醉一比,他过去喝过的那些酒,完全就是马尿。
    更让耶律洪基欣喜的是——这酒下肚后,一股暖流旋即从四肢百骸浮现,让他的身体微微发热。
    耶律洪基不再犹豫,将杯中的酒,仰头全部喝下去。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的味蕾中爆炸着。
    身体开始发烫,神经也开始兴奋,感观在放大。
    这才是酒!
    耶律洪基看向帐中大臣们,大手一挥:“卿等也都来尝一尝这南朝的美酒!”
    于是,一杯杯天仙醉,被送到了这些贵族面前。
    然后,这些辽国贵族,特别是军事贵族们,只是一尝,眼睛就都亮了起来。
    特别是各宫帐的石烈官们,几乎在瞬间就爱上了这种叫天仙醉的烈酒。
    几乎所有人在喝完了手中的酒后,都眼巴巴的看向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看着,哈哈大笑,大手一挥:“来呀,给诸位爱卿满上!”
    “今日,朕与卿等不醉无归!”
    所有贵族,顿时欢天喜地的叩拜着:“陛下洪福齐天。”
    耶律洪基看着这些人的样子,心中无比满意。
    自从耶律乙辛之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北院的这些贵族,在他面前如此恭顺、乖巧。
    也很久没有感受到大辽的团结了。
    而现在,他再次看到了北院的臣服、恭顺,也再次感受到了大辽的团结。
    当然,耶律洪基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手中每年有三百万贯的浮财可以开销。
    而且按照宋辽新约,这三百万贯,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
    没有他的旨意,南朝人一张交子也不会交出来。
    这可比过去的岁币好多了。
    岁币拿到手,他这个皇帝还没闻到味,就已经被人分掉了大半。
    耶律洪基喝着天仙醉,忽然想了起来。
    耶律琚报告说,他已经将批下的一百万贯交子全部用来采买南朝的名贵、珍奇之物了。
    一百万贯这么快就花完了吗?
    耶律洪基扫了一眼,宫帐中的贵族们,看了看那些欢喜不已的正在摩挲着绫罗绸缎的妃嫔们。
    确实!
    好东西,就是贵啊!
    于是,耶律洪基将翰林学士王师儒唤到面前,与他吩咐道:“王学士,替朕草制一封给南朝皇帝的国书吧。”
    “请南朝依约再拨下一百万贯交子!”
    消费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
    特别是,当钱不是实物,甚至不在自己手里的东西。
    很少有人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
    皇帝就更加难以控制了。
    王师儒却犹豫了一下,然后劝谏道:“陛下,国用当以节俭为上啊!”
    “若骤然间就花掉两百万贯……”
    此时,耶律洪基已经喝了好几杯天仙醉了,他有些醉眼朦胧。
    听着王师儒的谏言,他哈哈一笑:“学士就按照朕的意思去草制国书吧!”
    “朕难得开心一回,国中也难得欢喜一次。”
    王师儒还想再劝,耶律洪基就瞪了一眼:“学士难道以为朕的大辽,连区区百万贯的财货,也要节省?”
    “朕富有四海,拥有天下!”
    “大不了,明年和南朝再谈谈……”
    “和他们公平交易!”
    “用黄金白银,换他们的交子!”
    一两白银,南朝给出的价格,相当于铜钱三贯。
    换成交子,就是六贯钱!
    虽然耶律洪基到现在都搞不清楚,这个魔术是怎么变的?
    但他吃肉,难道还要去厨子怎么做菜的吗?
    耶律洪基现在只知道,一两白银可以换六贯钱的交子。
    而辽国通过丝绸贸易,也通过对渤海、女直的压榨,每年都赚取数十万两的白银。
    拿出一半去南朝换交子,起码能再换一两百万贯。
    更何况,辽国拥有着堪称当世第一的黄金储备。
    黄金比白银更贵!
    相信也可以换到更多交子。
    所以,耶律洪基压根不担心自己没钱花。
    就这样买买买就行了。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怎么算,这个事情,都是他和大辽赢!
    而且是大赢特赢!
    通过交子,大辽可以源源不断得到南朝的商品。
    通过交子,他能得到足够的财货,收买国中上下。
    甚至,通过交子,他还可以大大缓解,现在辽国遇到的各种问题。
    譬如说,南院的农民问题和北院的牧民问题。
    他都可以通过交子,来一定程度减轻这些人的负担。
    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
    至于金银?
    那玩意,他留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
    还不如拿去南朝换交子,购买南朝的商品。
    王师儒听着耶律洪基的话,看着他的脸色,低下头去,叹了口气,拱手拜道:“臣领旨!”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隐忧。
    大辽这样纸醉金迷,奢侈糜烂下去,恐怕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大辽奢靡成风,也不是今天才有的。
    圣宗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到了兴宗时,更是江河日下。
    如今这位天子登基后,就已经无药可救了。
    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两代权臣把持朝政,祸乱国家。
    根子就出在这位陛下身上。
    所以,他也无奈。
    只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太孙身上了。
    只能希望皇太孙长大后即位,可以刷新政治,励精图治。
    ……
    这一日,耶律洪基喝的伶仃大醉。
    最后是摇摇晃晃着,被皇后萧思坦搀扶着到了宫帐的御床上歇息。
    其他辽国贵族、大臣们则比耶律洪基还醉的厉害。
    但辽国上下的欢喜,却是溢于言表。
    无论怎么说,不管怎样。
    价值一百万贯的南朝财货,确确实实的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而且都是他们喜欢,甚至是珍爱的。
    最上等的茶叶,最好的建盏,名贵的绸缎,华贵的刺绣。
    汴京人用的胭脂水粉,汴京人用的玉器、瓷器。
    以后,他们可以在上京就能过上汴京的生活,享受着汴京的享受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耶律洪基在床上,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帐中也点起了烛火。
    他感觉有些头疼,也有些口干。于是,呼道:“茶,朕要喝茶!”
    当即就有着宫女,奉来茶水,喂着他喝下去。
    喝了一盏茶,耶律洪基感觉好了些。
    于是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已是酉时三刻了。”侍女回答。
    “竟到酉时三刻了吗?”耶律洪基喃喃自语着。
    这个时候,皇后萧思坦走了进来。
    “陛下……”萧思坦盈盈一礼,她手中拿着一封奏疏。
    耶律洪基笑了笑,问道:“皇后有事?”
    “嗯!”萧思坦走到耶律洪基面前坐下来,对他说道:“刚刚接到的奏疏。”
    她将奏疏送到耶律洪基手中:“张孝杰薨了。”
    辽国的皇后的实权是很大的。
    承天太后这样的女强人,甚至可以算是如今辽国体制、制度的奠基人。
    所以,即使到现在,辽国的皇后依然拥有着差不多相当于副君的权力。
    在皇帝卧病或者不能视政的时候,代替皇帝处置军国大事,更是辽人默认的规则。
    耶律延禧接过萧思坦递来的奏疏,看一遍,就叹道:“张孝杰竟薨了。”
    语气之中,颇有些怀念,甚至是遗憾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些年秋猎,他意气风发,耶律乙辛、张孝杰伴随左右的时光。
    也想起了耶律乙辛、张孝杰服侍、辅佐他的时光。
    于是,又叹了一声。
    斯人已逝!
    一切功过尽黄土。
    坐在御榻边的皇后萧思坦,看着耶律洪基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如何处置此事?”
    张孝杰,曾经被辽国上下,认为是韩德让第二的宠臣。
    同时,还是魏王耶律乙辛最信任也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现在,他死了,死的悄无声息,也死的默默无闻。
    除了地方官上报了死讯外,朝中没有任何提及他。
    所有人都装作没有这个人。
    耶律洪基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叹息一声,道:“张孝杰,虽然贪污腐败,让朕大失所望。”
    “但终究,他是士大夫,是先帝最后一科科举的状元,也当过宰相。”
    “皇后……”耶律洪基说着:“朕想给他一个死后哀荣。”
    萧思坦,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朝中恐怕不会同意。”
    耶律洪基眯起眼睛来:“不同意?”
    他当然知道萧思坦所指。
    无非不过是萧秃纳、王师儒等文臣。
    可是这些文人那里知道,若对耶律乙辛、张孝杰等人穷追猛打,那么就会让整个北院贵族忧心忡忡。
    当年,耶律乙辛、张孝杰权倾朝野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北院贵族,曾投效于他们门下。
    彻底清算耶律乙辛、张孝杰等于把这些人逼向绝路。
    他现在好不容易,才通过宋辽新约,用财货稳定了北院各部。
    哪里肯给让人破坏他持续向北院各部释放善意的大局?
    于是,耶律洪基道:“朕意已决!”
    “着,命有司厚葬,赐张孝杰神道碑,许其上遗表,恩荫子孙。”
    说着,耶律洪基就又道:“朕听说,当年南朝的曹用利被贬自杀,南朝仁宗皇帝,后来亲自为其平反。”
    “从那以后,南朝皇帝就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罪宰执,不杀待制以上。”
    “朕今日欲法南朝,与大辽上下共治之!”
    耶律洪基,已经在位三十一年。
    即位三十一年的老皇帝,哪怕再不靠谱,对自己的国家是个情况,他心里面是有数的。
    他心里面清楚,现在的辽国,看似稳定,实则暗流涌动。
    必须求稳,也必须向北院各部妥协。
    思来想去,南朝的体制是最适合的。
    在南院,与士大夫豪族共治之。
    在北院则和十二宫、五院部、六院部的权贵们共治之。
    只有这样,才能维系稳定,才能让辽国的虎皮可以继续吓唬人。
    否则,内部不稳,内耗四起。
    各部离心离德,甚至暗中勾结外敌。
    这大辽江山,立刻就会动摇!
    萧思坦听着,心中自然欢喜。
    她的家族,也和耶律乙辛、张孝杰有密切关系。
    老实说,过去她甚至起过,若耶律洪基哪天重病了,她是不是可以将耶律延禧赐死,然后从宗室之中,过继一个来当皇帝的念头。
    但现在,听了耶律洪基的表态,看着他连张孝杰都肯包容。
    心中的石头顿时放下了。
    注:萧思坦在历史的大安二年,曾经谋划毒杀耶律延禧。但被发觉,降为惠妃。
    耶律洪基连萧思坦都不敢动,可以想象,这个老皇帝当时已经察觉到了,辽国内部的激流和矛盾。
    但耶律延禧这个大聪明,却一上台就开始大清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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