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程一小时候的暑假和母亲去过宁夏省的银川避暑,在那里,即使太阳当空的时间很久,也没有能烤化人的灼感,他很喜欢日照长的地方,明亮持续倾洒,会让他有一种希望源源不灭,一切皆有可能的错觉。就像那天晚上,他和带了一点醉意的韩宁十指相扣,飞驰在高速上,明明是一片暗,他却觉得有火盛在韩宁的眼里,让自己不由自主地,胆怯地,开始幻想一切皆有可能的未来。
    烟花在外盛开,是败者的悼词哀歌,是胜者的祝词赞诗,如何判断输赢?被选择的就是胜利者吗?因为韩宁平静的歇斯底里,她一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行为终于得到解答,谢程一心里的茫然不比小王总面上的凄惶来得少,他来不及消化,但又心存侥幸韩宁或许会跟他好好沟通一下……她朝自己走来。
    韩宁今天很好看,谢程一见她第一眼就在心里如是想了,往日里披着或扎得随意的头发盘起来了,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选择了长袖的礼裙,百搭又端庄的黑色,但是现在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她需要照顾,她现在肯定很难受,她要……谢程一往下走了几步,准备迎上去,韩宁速度不减,与他擦肩而过。
    现在的季节已经不用避暑了,没有撼动人心的狂风,没有淹没灵魂的暴雨。
    这是寂静的秋天。
    谢程一想起韩宁转身刚看见他时的眼神,茫然、无助、失措、担忧、骇浪惊天,以及回归寂静的悔。
    被选择的就是胜利者吗?不,不是。只因为唯一的出路在他身后。谢程一甚至觉得她在后悔,后悔那一晚的相遇,毁了韩组长对小王总,对谢老师一切的体面。
    她的步履不停,越往上时越快,谢程一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身子已经先一步动了。看好文请到:yehua6.com
    韩宁的确在后悔,和王言洲撕破脸皮时,也彻头彻尾地撕下了对谢程一长达数年的意淫肖想,暴露了她自始至终的丑陋心思。如果那天晚上没有鬼使神差就好了,他们至少还存着同桌的友谊,一切都没有变质,他们在一个城市,他们总会相遇,或许某一天在街头巷尾的某一处拐角,或许是等红绿时临车乘客落向窗外的一瞥,然后平静又惊喜地认出彼此。很普通,毫无戏剧性,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夹杂乱七八糟的关系里,翻出他记忆深处的男卑女劣,狠狠地在双方的颊上掴了一掌。
    她不敢想谢程一对自己的看法。
    她想远离这出闹剧的舞台。
    楼上还在沸腾,都被那场烟花点燃了,洛小甲在人群中起舞,快乐溢出来,她没有多打扰,选择独自离开,等候电梯的时候,一件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不可以披衣服的,会把湿意困在里面,很冷,更潮,韩宁看着变动的楼层数,这般想。
    于是韩宁的肩膀一耸,那件被拒绝的外套就要落在地上,然后在坠下之前,她接住,递给谢程一。
    声音是从所未有的沉闷,她说,“我身上湿了,对不起,弄脏谢老师的衣服了。”
    “不会弄脏。”谢程一凭着本能回答。
    她执拗地不收回手。
    谢程一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可是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在想她那些话。
    昨天,身上。
    韩宁的喜欢。
    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她从没有说过?那天晚上,他还问,韩宁你为什么要追我?是因为同桌这层关系起的心思,还是因为谢老师起的心思?她不回答,只是傻笑,笑着缩在他怀里,难为情地嘟囔,管这么多干嘛。
    谢程一心里该庆幸,却又生出一股惶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颊,最终却因为她尚未完全坦白的心思而只是接过衣服。
    电梯等来,门徐徐展开,那么大的空间,竟然没有一个人,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去。
    韩宁仰头,看着那透着人影的电梯天花板,心想这里承载过多少个来自天南海北的人,将他们蜷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无可避免地使其身体贴近。天知道,他们多想逃,多想对身边的人避而远之,但是不行,他们的教养告诫他们不可以做出捏鼻子的动作,所以只能偷偷屏住呼吸。
    谢程一是不是在屏住呼吸?是不是在想,原来她也这样?
    韩宁眼眶酸得要命,她说:“对不起。”
    她做了错事。
    不得不承认,那句没关系没那么容易说出口,有时候太过坦诚地承认错误也很可怕,那意味着她的错误板上钉钉,谢程一将外套担在一只胳膊上,藏住紧握成拳的左手。
    可也得承认,他不想看到韩宁哭。
    他尝试笑一下,找一点十来岁逗韩宁的感觉,也学习着韩宁惯有的自我开解,“实习期犯错是不是挺…正常的?”
    “实习期,”她低低地嘲了一声,“好理由。”
    事实上,安慰人也是一种天赋,一种才能,谢程一显然不具备,任何时期的他,都不具备。他认命了,干涩而无聊地说:“我送你回去。”
    “怎么送?给我做代驾吗?”
    他以为她心情好点了,傻乎乎地点头。
    韩宁错开眼:“我没开车来。”
    “那我叫车。”
    “我已经叫到了,就在酒店门口。”
    谢程一看她。
    总得要为错误买单,韩宁吸了吸鼻子,她深呼吸一口,转而终于不再吝啬目光,她也认真地看着谢程一,犯了错,总得为错误买单,即使有实习期这个理由。
    她故作勇敢,藏住懦弱,说,“实习期结束了,”她做着背叛的事,又怎么好意思继续待在他的身边?况且还有那么多令人难堪的自白,韩宁又装得轻快了,如先前对待王言洲一般,她心里清楚,谢程一肯定不会把场面闹得那么难看。
    韩宁继续道,“我的实习期,提前结束了。”
    似乎连时间都停滞了两秒,谢程一脸上出现了惑色。
    不是,犯了错,该弥补,谢程一突然凑近一步,他想这么说。从第一声的拒绝里,他就觉得不对劲,即使对方道歉,他也没有任何心安,此时韩宁的逃避暴露无遗,谢程一顿悟了,心里的恐慌最终凝成一个失去的动词。关于今晚的一切,他确实是恨的,但他想象得到,韩宁这么好,肯定有一些斩不断的感情纠葛,毕竟他们才确认心意没有多久,他可以等的,可以等,两个月,明明还有那么多天,如果她需要空间……
    “我是不是很恶心,”韩宁的目光从他的身上飞快扫过,今天的谢程一衣冠楚楚,西装不再廉价,一切都在向好,她反而成了污点,“我处心积虑好久了,以前都不敢,现在…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唉,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我要是好人,一开始也不可能……”
    她想说会馆那次,但沉默了,怎么想来看去,她都是个不值得继续的烂人。
    “谢程一,看清我吧,是我不够格。”
    到达一楼了,门打开,她转身离去,谢程一这才回神,他慌忙地伸手想抓住她最初飘逸的裙摆,但此刻,飘逸的裙摆是沾了水的狼狈,不给他任何孤注一掷的机会。
    他怔怔地在逐渐闭合的电梯门中看着韩宁决然逃走的背影。
    从那有花圃的楼层离去时,他看了一眼独在池边的小王总,本来那般春风得意的人,此时形单影只,如路灯般伶仃。
    但谁不是?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韩宁的窘态尽显,有礼貌的侍应生走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摇头拒绝。沿着来时路,但已不是来时心境,和王言洲结束后没有坦荡痛快,她怀着满腔的懊恨与谢程一错过。
    孟子同齐宣王说,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韩宁对自己说,你总以为万事尽在掌握,事情没了结就向谢程一轻易许诺,所以后灾轰然而至。她是心猿空用千般计,水火无功难炼魔,诸般种种,只为最后验证了一句——以若所为,求若所致,犹缘木求鱼,煎水作冰。
    就像她最初和王言洲在一起时没有想过以后,触及到年少不可得之人,是不是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
    煎水作冰,喻不可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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