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好了,本来要分很多次守孝,现在都凑到一块去,真省事啊。
    阿四跟着轻声叹息:“真不错啊。”
    “嗯?”尤二郎迷惑,“四娘刚才说什么?”
    阿四改口:“上巳节听起来真热闹,我也想出门啊。”
    对于阿四之前被姬宴平携带出宫的事情,尤二郎也略有耳闻,他安慰道:“太极宫这么大,每年宫里也会放灯,并不差什么的。我儿时母亲不太管束,也没能去太远的地方,走过的地还没有宫里的太液池大。”
    听到这个阿四来兴致了,她问:“那皇城有多大?”
    尤二郎大概是向人问过,很快回答:“太极宫据说有七千亩呢,将近半个怀山城大。”4
    “这么大啊……”阿四回想了一下记忆中不到两千亩的大学校园,和小时候住过的两岸夹小溪的老家,痛快地承认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仔细想想,真是太奢侈了,靠着她的小短腿,短短七年根本逛不完这么大的地方。
    “是啊,”尤二郎瞧着小女童好似听得懂的模样,乐不可支道,“我从前没见过比太极宫更华丽的地方,四娘生来就是这里的主人,有坚固又宽敞的家,是很幸运且有福气的孩子呢。”
    “你喜欢这里吗?还是更喜欢自己家呢?”阿四问道。
    尤二郎从怀山州到鼎都一年多,他也从旁人身上学会什么该说什么绝对不能说,即使面对阿四,他也笑的含蓄:“各有好处吧,我的家人总是很开心地生活着,家里每天都是家人的笑声。在太极宫里的人明明活在这么宽阔漂亮的地方,却总是有很多牵挂和烦恼。但真要说如今炊金馔玉的日子不好,那也是没有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在这里过得富裕,却不如怀山州顺心。
    尤二郎在太极宫只会是永远的外来者,甚至不如谢有容,还能见见亲人。而他的家人都在千里之外生活,且不可能搬迁到鼎都来。习惯活在海水中的鱼,轻易进入河水中来,适应不了也是会死的。
    阿四呐呐:“那你想回家吗?”
    出乎意料的是,尤二郎摇头了。
    他笑容清浅:“我是自愿来的。当时族里的人选并不止我一人,是我在书中读到无尽的繁华,心生仰慕,想来见识一番。不来,我就要在梦中遗憾,来此地后,我在梦里思乡。”
    这本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倏然,阿四明悟了皇帝的用意。
    走出怀山地界、半生与家人离散,与尤二郎来到鼎都所得到的的东西相较,他是不悔的。可见怀山州中的伦理面对外界的冲击,就像清水倒入污水,迟早融为一体的脏污。
    活在姬若木心中仙境的尤二郎,受怀山州熏陶尽二十载,不过如此而已。
    人心易变,善变的人更是数之不尽。无论现在的怀山州是多美好的世外桃源,都只能是在世外,一旦进入俗世之中,怕是撑不过百年。怀山州留存至今,堪称遗世明珠,非但做不成灵丹妙药,反而要费尽心力去保护。
    皇帝既知太子爱好,特意调来尤二郎与她作伴,正是要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此世间,绝无一口气荡平千万年藏污纳垢的方法。
    必要一代又一代人,耗费心血、尽力弥补。
    第17章
    近来阿四只窝在屋里独自玩耍,连新认识的尤二郎也不爱搭理了,孟乳母忧心不已,便有意找些事情哄着她出门见人。
    “今日是郎君的生辰,四娘要记得去立政殿用晚膳。”孟乳母修剪阿四下垂的头发,温声细语地交代近几日的行程。
    阿四还记得自己生日时受的几大箱礼物,便问:“阿耶生日?我送些什么好呢?”
    收来的礼物转赠是失礼的,可她现在有的东西,几乎都是别人送来的,该拿什么送给谢有容?
    “四娘将将三岁,不必学人情往来,只管捡喜欢的送就好了。”孟乳母放下剪子,用细布擦去垂髫小童脖后的碎发,笑道:“要是四娘愿意学着用笔,写一个‘寿’字,郎君必定欢喜。”
    新年一过,在大周阿四算是三岁了。谢有容人不至,心却牵挂阿四开蒙,叫人送了名家抄录的《千字文》来,让孟夫人教着阿四念字。附带有描红,就等着阿四的手骨再长开些,开始勤学苦练。
    可惜阿四有意拖延,至今快三个月了,连第一章 的最后一句“赖及万方”都没背到。
    她是打定主意,在七岁往前绝不习字读书的。她一耍赖,孟夫人便念一章后继续讲传奇故事,只当她听过了,与谢有容有个交代。
    这事,坐在两边递送物件的垂珠和绣虎也知道,两人憋笑不止。
    生辰宴上,阿四要是拿出寿图,今后谢有容指不定怎么催促她学习。这可不是她想看见的未来。
    她朝窗边高几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一指:“玉灯好,就把花送给阿耶。”
    这玉兰花也别有来头,是翰林院里哪个翰林学士的心爱之物,独有一个名叫“玉灯”玉兰。阿四上月去寻二姊姬赤华,走岔了道,绕过还周殿进了翰林院附近。满太极宫谁人不知道四公主的名头,阿四要进,自是开门恭恭敬敬地迎入内。
    恰逢休沐日,学士们不在宫内,她晃晃悠悠一圈,看上了墙角栽的玉兰花。跟随的力士就找来照料花草的宫人,硬是将长得好好的玉兰挪到花盆里,给小公主抱回丹阳阁来了。
    后来,太子亲自来向孟乳母问起,孟乳母才知道这花是阿四“强抢”回来的。但太子看阿四抱着玉兰花盆不撒手,最终去找内官从别处找了一盆玉兰补给倒霉的翰林学士。
    这事,孟乳母是想起一回笑一回:“四娘现在舍得‘玉灯’了?”
    阿四瘪嘴:“别人送的不能转送,只有这个不是别人送的,是阿四自己挖的。”
    孟夫人笑得更起劲了。
    伴着丹阳阁里此起彼伏的笑声,阿四穿戴一新被宫人簇拥着送上步辇。若要阿四自己挪到立政殿去,怕是天都黑了,孟乳母特地叫了步辇来接。
    阿四抵达立政殿时分,看见了不少眼熟的宫人,看穿戴应该是太子的随从和姬宴平的随侍。
    皇子们出行,跟随的人向来是很多的,并非所有人都会被允许跟着主人进入正堂,大多数人都是要留在回廊或是偏厅等候的。
    孟乳母将阿四抱下步辇,又替她重新理顺衣摆,点了垂珠抱玉兰跟随入内。
    没走两步,姬赤华到了。她住的还周殿距离立政殿最远,难免来得最晚。阿四与几个阿姊都已经很熟悉了,站在原地等人一起走。
    “阿四也是得了母亲赐宴的消息来的么?”姬赤华伸手牵着阿四,两人一高一矮并排往里面走。跟随的人自觉后退,隔了半丈远。
    “嗯?”阿四没听明白,“我带礼物来给阿耶祝寿呀。今天阿耶这里可以吃宴席吗?”
    姬赤华却明白了,皇帝赐宴大概是事出突然,丹阳阁的孟夫人还没有收到消息。
    她弯腰凑近了阿四的耳朵说:“阿四认识弘文馆的谢大学士吗?”
    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之前天天两头跑去给姬宴平上课的板正老妇人。
    阿四问:“是阿姊的老师,头发花白的那个?”
    “对,就是她。”姬赤华笑道,“她是郎君的阿姑,晚上你见到她的时候,要是郎君叫了‘阿姑’,你就跟着叫‘姑婆’。她旁边要是有年轻男人跟着,你就叫‘表兄’,听懂了吗?”
    阿四点头:“知道了,耶耶先叫,然后我叫姑婆、表兄。”
    姬赤华称赞:“阿四真聪明。”夸完,厅堂也近在眼前了。
    里面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落座,仅剩的两个位置应该就是姬赤华和阿四的。姬赤华上前向谢有容和太子插手见礼,又向谢大学士示意。阿四则喊了一声“阿耶”,小跑向自己的座位赶去,她饿得很快,已经迫不及待想吃晚餐了。
    人一齐,教坊的宫伎们缓步入场,随丝竹声翩翩起舞,皇帝赐下的宴席一道道送上来,连酒都温热得恰到好处。
    立政殿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谢有容脸上却不见多少笑意。
    皇帝连自己的千秋节也不办宴、不收金花红榜子1,更不要说谢有容的生日了。事出反常必妖,今日白天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的事情。
    谢有容有些不祥的预感,又强压下想要褶皱的眉头。他谢过送赏的内官,夹起一块鱼炙平顺地咽下。
    长者先行,他动了筷,其他人才慢慢开始用食。
    孟乳母跟着阿四落座,为她布菜、喂食。
    阿四在有外人的场合,会有一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吃相不好看,由着孟乳母喂饭。也方便她将心思放到别处去,比如姬赤华特地提到的谢大学士和她身边跟在宫伎身后进来的小郎。
    小郎——这个称呼包含广泛,只要是比自己小辈、位卑的男人,上到二十九,下到刚出生,都能叫一声小郎。
    太老的不行,叫不出口。
    基于这一点,阿四很顺畅地在心底称呼对方为“小郎”。
    谢小郎和谢有容长得不太相似,只有一身在昏昏灯光下、依然瓷白的肌肤能够稍微看出他们都是美人。
    天生丽质,又用大量的钱财和人力将养出来的美人。
    但美人和美人之间也是不同的。像姬赤华,她应该是姊妹中长得最好的,但外人率先注意到的永远是她这个人,她天生的容貌增添了危险感和距离感。
    而眼前这个谢家的小郎被刻意地修饰过,他本身仅有的价值——美貌被放大了,明明白白地告诉看到他的每个人:我足够美貌动人,符合你喜好。
    耐人寻味的是,他穿着五方色衣。
    除了阿四以外的人,只要看见这身衣服就会知道,这绝不是来给谢有容祝寿的人。
    青、赤、黄、白、黑五色一起出现时,普通的颜色就会变得相当特殊,它们分别代表着东、南、中、西、北五方。
    在当今圣上之前,千秋节上,教坊的宫伎会身穿五方色的衣裙,以歌舞取悦皇帝、祝贺皇帝。
    谢小郎是谢家进献给皇帝的人,是谢大学士代表谢家向皇帝表明的敬服态度。
    谢家不会站在谢有容的一方,更不会因为谢有容受到的委屈而愤愤。她们和其他官吏一样,对皇帝的一切决定心悦诚服。一旦皇帝抛弃深宫中的谢有容,谢家也会放弃他。
    太子与姬赤华对视苦笑,不去看谢大学士与谢有容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有容毕竟做了多年的公主驸马,即使这几年沉寂许多,在年轻孩子眼里依旧是个称职的长辈。
    中庭的歌舞毕,宫伎如数退下,谢小郎的存在越发显眼。
    厅中唯二还能吃得下的,就只剩下无辜又无知的小阿四和神经粗壮的姬宴平。姊妹俩又坐得近,彼此选好吃的换着吃,很是满足。
    不消一会儿,甘露殿的内官捧着一盘酒入内,“此陛下所赐剑南烧春,贺郎君千秋。”
    一盘十金杯,贵重不在名酒,而在金筐宝钿法制成的十二生肖纹金杯,精雕细琢,触手处纹路细腻,是难得的珍品。
    谢有容起身谢过,微笑拿过一只金杯欲饮。
    作为长姊,太子2不得不站起来作为表率,从内官手中接金杯祝寿:“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3”满饮杯中酒。
    谢有容同饮,放下金杯后说:“太子有心了,且坐吧。”,又对预备起身的姬赤华说:“二娘坐着吧,今日与我而言并非可以作乐的日子,我虽感怀于你们的心意,却不能安然接受。”
    “希望在座诸位能够与我共饮一杯,了结今日的宴会。”语罢,令内官将酒分与众人。
    众人举杯,孟夫人代阿四:“惟愿郎君千秋万岁。”
    就在阿四混了个肚圆,以为宴会要结束时,谢大学士又行女子拜,问道:“今日是郎君生日,俗云‘生日可喜乐4’,且得陛下赐宴,郎君因何不乐?”
    谢有容垂眸,伤怀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5。孤露之后,不宜以此日为欢会6。”
    阿四听蒙了,一句话两个词听不懂。
    但她知道这种时候孟妈妈不能说话,于是她拉隔壁姬宴平的袖子,悄声问:“这话什么意思啊?”
    姬宴平从牙缝里悄咪咪挤出几个字:“母父双亡,不办生日。”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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