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相信, 在场人中最了解姬难的人一定是姬若水了。
    别的人一定都不如她看得清楚。
    姬若水道:“难得回鹘王女有志气,外头都说这是圣上明知回鹘王女做不得行卷, 偏心自家男婿才改的糊名。名气传得这样大, 就连阿难这些日子都在做一个贤内助。”
    不管是谁传出的流言, 真正的罪魁祸首阿四听见有人背锅,连连点头,“是了, 圣上为回鹘王女和难阿兄真是操碎了心。”
    姬宴平玩味道:“我记得姬难之前不也想谋个一官半职么?要我说,他不如也去挤一挤科考,千人中考得十二三名, 圣上也得赐他一个官当一当。”
    姬难想谋官,是早两年的事儿了, 姬若水婚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弟弟的、也不好提。可真去科举,姬难多半是不成的。
    弘文馆不像其他六学,讲究研读经书。弘文馆的学生对于那些圣人之道大都只学个大概, 更多的都是讲述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不要说姬难这样半路退学的人,就是读完一程的姬赤华也不会想着去科考的。
    一是没必要, 二就是术业有专攻了。
    姬若水付之一笑:“这就是玩笑话了。”
    尤熙熙摸着茶杯沿,“我觉着回鹘王女也不是不成的,只是不能去考文试,得去武举。她的身手定是不错的。”
    这话也是白说,回鹘王女得多闲才能去参加武举,总归大周不可能将她安进紧要处,最终还是要安排进宿卫当闲差的。
    阿四不知怎的就想到,将来要是离得远了,姬难那副身板就是挨了打怕都无力还手。
    几人随口撤一段闲篇,估摸天色太子携妹妹们告辞。
    姬难和姬若水住得近,阿四等人坐马车出坊,远远能瞧见安图县公的府门,阿四就问:“难阿兄能在这儿住多久呢?”
    太子说:“有回鹘王女的承诺在前,阿四为何觉得阿难待不长久呢?”
    “刚才你们都在说,回鹘那边出事了。等闲的小事,怎么样也轮不到二姊出马的。”阿四说得头头是道,“里面肯定有我不晓得的事情发生了,不然怎么连回鹘王女也不大出门了?要我说,指不定是回鹘国内改朝换代了说不准。”
    当年回鹘着急忙慌地把几个王子都送到大周来这事就很奇怪,多半是回鹘王掌握不住局势了,不然哪有这样丢孩子的。就是再厌恶,也要顾及脸面才对。
    回鹘王女自愿留在大周也是怪事,放在阿四身上,就是送她千百个美人都不成的,谁乐意留在别人的地界仰人鼻息生活?
    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终于叫阿四勉强串起来了,她精神振奋道:“是不是咱们要打下回鹘,然后用回鹘王女控制当地啦?”
    太子屈指轻敲阿四脑门,笑叹:“怎么想的这么好?那是别人的地界,要想归化,不知得花去多少时间。回鹘王女只是向我们提了一笔合算的买卖,我们答应了,仅此而已。”
    阿四抬手握住长姊的手,说:“那也差不离,我还是猜中了。长姊没驳我说回鹘改朝换代的话,肯定是回鹘那儿里的臣子造反了。”
    太子不瞒她,直说:“回鹘与我朝疆土相连,我们自然是要关切友邦的,如今的回鹘王能和我们亲善,要是贸然换了人,多半是要再打一架。打仗是最耗费人力物力的,能免则免。回鹘王送来的礼物我们收下了,之后就得帮着她们的国家平安交接才是。”
    “礼物?是和亲王子吗?还是阿史那舍尔?”阿四回忆深宫里面目模糊的阿史那承闺,心中不认为他有这么大的价值。
    “当然不知,礼物是阿史那德清啊。”太子抚平阿四的衣角,笑道,“和亲王子就和阿四身上这件衣服是一样的,遮羞用的。至于阿史那舍尔,是我们第二个选择,是次品。”
    阿四合掌笑道:“我知道了,回鹘王属意的真正继承人是阿史那德清对么?”
    所以阿史那德清才精通大周官话,就连经书也能摆弄得明白,甚至近来都要下场科举,只是为了尽快地营造彼此间和谐融洽的氛围,加深名义上的情谊。
    这种事大周也不是头一回干了,阿四听柳娘讲过,早些年有个小国送长男为质,结果旧王死后不上报大周朝廷就立次男为新王,后来大周派出精锐清洗了不受大周承认的新王,然后护送质子回国登基。
    太子笑道:“要是回鹘王能把稳局势,我想她还是更乐意让大王女继位的。”
    回鹘有自己的语言和制度,比起亲近大周文化的阿史那德清,自然更青睐自家的大王女。
    大周出兵之际,大概就是回鹘国内的回鹘王和大王女临死之时。同理,若回鹘有惊无险,阿史那德清大半辈子也就真窝在大周做个闲差了。
    阿四点点头,“看来都不是很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二姊大老远到边关去忙活,也不知道事态如何。”
    “是了,都不易啊。”太子瞧妹妹一脸纯真。
    既然回鹘先开了口,即便这事原先是不成的,她们也得做成。
    回宫之后阿四第一件事就是去甘露殿给皇帝阿娘请安,她叽叽喳喳说起今日的见闻:“三姊的王府真不小,还引了活水,里面停着的是三姊最喜欢的那艘画舫……”
    皇帝耐心听完,也不纠正她话中的缺漏,反倒是取出两页纸放在女儿面前:“三娘封王还差一步,这是我拟定的你和三娘的亲王封号,阿四拿回去和三娘一块儿选吧。”
    阿四接过一看:一字秦,一字宋。
    她对这些是完全没概念的,随口念:“秦王?宋王?都挺好听的,我还远着呢,我拿回去让三姊先选。”说完将纸张往袖子里一塞。
    阿四也是最近才弄明白,为何人总将东西往袖子里塞。外穿的宽袖里头有收口的里衣,这件衣裳有宽宽的“肚腩”,这才装得下一些东西。现在是春日里,阿四穿了里外两三件,也能塞一些东西。到了夏日只穿单衣,衣裳通透,东西就只能让宫人拿着了。
    皇帝轻握阿四胳膊,笑道:“我儿的手有力许多,近来习武辛苦了吧?”
    阿四可不是谦虚的孩子,她昂头道:“可不是么,我学的可认真了,熙熙阿姊说再过十年她就是被拍上岸的前浪了。”
    要是有人去问尤熙熙,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话的。但这儿也没人会计较阿四的自夸,内官们一齐夸赞四公主,美得她愈发得意洋洋。
    皇帝含笑注视女儿大摇大摆的姿态,“柳娘和我夸,说阿四颇具天资。”
    这话提醒阿四了,她又说起柳娘每日陪着练剑的模样,满目向往:“柳嬷嬷手中有剑,旁的都黯然失色,真是洒脱极了。我以后也要学剑!”
    “好,等我们阿四学成了,阿娘赐你两柄名剑。”皇帝道。
    阿四挺胸,不啬惜豪言壮语:“阿娘等着吧,我以后一定是天下用剑第一人。”
    皇帝再笑:“那我可就等着了。”
    阿四陆陆续续将今日的事都说了,最后又把事绕回即将举办的科考上,说:“我听裴家道娘说,近几年科考甚至有孕妇呢,但举办的地方却在尚书省的廊下,运气不好时就要叫人冻得发抖。为什么不换一处空旷的殿宇呢?我看很多宫室都是又宽敞又空荡的。”
    皇帝一听就知道阿四是混淆了内宫和皇城的区别。第三道宫墙分内外之别,内是皇帝□□,前是皇城府衙,原先是禁止外官随意走动的。后来皇帝成了女人,自然也不再忧心血脉混淆,对于内官和外官的限制也不像过往那样严苛。但是处于安全的需要,每每有人出入还是需要登记造册。
    皇帝虽然不许阿四七岁之前随意出入宫廷,却不禁止她进入皇城,各处的府衙都是任由她来回窜的。因此,阿四不认为这其中有分别。
    皇帝将其中的差别给阿四讲明白,而后道:“无论如何,最重的都得是自身安危,这事是不成的。科考一场动辄千人,全都涌入内宫未免人员庞杂。”
    阿四又说:“那改到宫外去怎么样?专门开辟一处院落,分成一格格的单间。事先搜查考生身上的物件,再将人安排进隔间里,再由监考的人来回巡查。这样既安全,又防了舞弊。”
    皇帝见阿四执着于此,也不反对,只说:“今年是来不及了,你若是忧心考生就在科考那日去尚书省走一走,瞧瞧还有哪儿不好,来年一处改了如何?”
    有上辈子无数考试的经验在前,阿四的考试公平这事在乎得不得了,当即点头:“是了,我还得自己去看看才能安心。”
    郑重其事的模样又引皇帝笑一场,揽过阿四的小身子道:“平常人到哪儿才能见到我的女儿,得了你的青眼比一般的人考中还要光彩。阿四要是乐意,年年去都成,考生们只有高兴的。”
    第67章
    得了皇帝阿娘的话, 就是手握口谕,阿四在科举那天带着男子以外的伴读们出门长见识。
    为了做到闻鸡起舞的效果,阿四最近一贯是早起的, 因此今日卯时出门也神气十足, 她一路带头和裴道说:“接下来但凡有科举,我都带你去现场走一走, 这样熟悉了, 到时候你下场也就不紧张了。”
    裴道笑:“那我就先谢过贵主了。”
    阿四手一摆, 嘴上说:“这有什么好谢的。”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更加高兴了。
    尚书省名义上的长官尚书令是太子姬若木, 她并不时常来,再往下就是尚书左、右仆射。左仆射其人姓裴, 人称裴相。今日留守在衙门内等候阿四的, 正是裴相。
    论品级左仆射是从二品, 公主是一品,裴相出门迎阿四,自然见礼:“四公主长乐。”
    阿四曾在甘露殿见过裴相的, 因此认得,她先瞅裴相,又转头看一眼裴道, 然后问:“裴相与道娘你们是亲戚么?”
    “阿姑万福。”裴道恭敬地向裴相行礼,而后回答:“裴相是我堂姨, 她的母亲和我大母是姊妹。”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就像是一家人。”阿四连自己和玉照的关系都理不顺,更不要说分支无数的裴家了,她感慨一句立刻打住话头, 抬脚就往里走。
    说是“往里走”也不准确,确切地说, 阿四往边上多走两步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席地而坐。
    皇城中的建筑多有飞出的屋檐,考生们就坐在屋檐下,就着桌案铺上白纸。虽然条件简陋一些,但考生们的心是火热的,加之今日运道不错,暖阳初升,照得考生们还算有几分人气。
    考生们各坐其位,安静地听上首一位穿绿色绣飞禽官袍的官吏说话,阿四站住脚侧耳听了一阵,大概就是一些场面话。那官吏大概是瞧见阿四一行人了,很快结束了讲话。
    阿四随意左右看了看,她走到哪儿,裴相就跟到哪儿,哪一片就安静地只能听见考生笔墨摩擦纸面的声音。阿四对这些见到自己都笑得和蔼可亲的宰相们都很喜欢,但伴读们显然都安静许多。
    阿四专注地停在一个考生身后看了十息,才慢慢远离考场走进屋里。
    裴相就问:“四娘是觉得这位考生写的随你心意么?”
    “不是的,”阿四诚实地说,“那位考生的左边是阿史那王女,我是想过去看一看王女的,但自从我和裴相走到那儿,他的左手就抖个不停,我看他耳侧一滴汗珠迟迟不落下,就停了一会儿,等汗珠落下再走。”
    她有些疑惑:“为什么考生好似知道你我是谁,是见过裴相吗?”
    但能面见裴相的身份,他也不至于紧张至此啊。
    裴相笑道:“这是我今日穿着官服的缘故。”
    她指着身上紫色的官服解释:“三品之上着紫衣玉带、金鱼袋。而四娘,能在尚书省内行走的稚童,普天之下也只有四娘而已。”
    这话险些美得阿四找不着北,谁能抵抗这种夸赞,她姬阿四就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
    阿四努力克制雀跃的内心,指着在外面巡视的绿衣考官问:“那是几品?”
    “六品,考功员外郎。”裴相道。
    阿四悟了,她说:“那位员外来回行走都是无碍的,可见考生心中还是顾忌紫衣大员。裴相之后还有其他的安排么?这儿都是我家,我熟悉得很,裴相有事就去忙吧。”
    裴相说:“看来四娘是嫌我了,竟是要赶我走?”
    阿四拉出裴道做挡箭牌,义正严词道:“我想叫裴娘混进去坐在一处试试水,要是你在,她就不好意思占这份便宜了,外人也要说嘴的,你走了就是我的主意,与人无尤。”
    裴道犹豫几番,低头在堂姨母面前备下这口大锅。
    裴相莞尔:“那好吧。”
    她叫来场中一青衣的考功主事负责照顾公主,本人果真当着考生的面从尚书省离开,朝中书门下去了。
    阿四望裴相走远,问裴道:“总觉得你和裴相之间不甚亲近,我看孟学士是阿鹤姑婆,比你们隔了一辈,看着倒比你们还亲昵。”
    裴道说:“我的大母是……大裴相,眼前的裴相是小裴相,两家这些年不太往来。”
    裴家前后出的宰相不少,最近的就是俗称的大小裴相,一个是太上皇身边的旧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新人。大裴相至今记挂兴庆宫太上皇的知遇之恩,三五不时就要上书要求放开兴庆宫“过多”的守卫,而小裴相在皇帝登基后主动站出来跟随,两家之间难免就冷落了些。
    裴道也无奈:“也不是心里有怨……就是……”
    阿四伸手拍拍裴道肩膀,道:“我懂啦,旧主新主的,就是很难说的。你都站在这儿了,难道还不能表明我阿娘和你大母的态度吗?没关系,随她们去吧。”
    等小娘子们说完,年轻的考功主事掐着点来给阿四见礼:“妾周悦见过公主。”
    周是国号,以周为姓的满朝只有一家,阿四见过周悦的母亲——尚书左丞周明芹。
    据说周明芹从前给皇帝阿娘做过伴读,阿四看周悦就跟看自己的伴读似的,她热情地说:“你叫我四娘就好,她们都这么叫。”
    周主事迟疑道:“四娘,可有什么吩咐?”
    “有啊,”阿四指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伴读们说,“她们都是我的伴读,我想试试她们这几年跟我读书的水准,你去再安排笔墨纸砚和桌案来。要是一不小心考中了也算佳话,考不中……那就考不中呗。”
    伴读中脸皮薄些些如姚蕤脸都红了,硬撑着在周主事奇异的目光下没有逃遁而去。
    照顾起自己人时,阿四那是半点不记得公平公正的,她一副山中无老虎,我就是老虎的模样,不住催促周悦快去。
    倒是年纪最小的孟长鹤说了句实话:“有公主在呢,这份功名对我们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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