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权力归根结底要在人身上获取,最重要的就是人事权。汉末时附属皇权的宦官和世家大族之间为了人事权的斗争有激烈呢?到了彼此之间以兵刃相接的地步,宦官以党人罪名禁锢士人终身,世家士人则对宦官势力赶尽杀绝,稍有触犯法律多以死罪论处。
    但皇帝是不能亲自去做这种脏手的事的,即使她的心内有所偏向,也需要任用合适的刀。
    不同于前人选择的宦官、外戚,皇帝选择了她所开辟的、独有的、全新的一群人——女人。
    当然,碍于数之不尽的理由,任何一把刀总有不合用的时候,也总会有前仆后继的人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太子奉送的名册中的人是否有罪还需刑部彻查再论,这样多的人不可能全都是有罪的,但他们被需要——空出一些合适的位置。老人能在官职上做到致仕,新人却一茬接一茬的冒出头,从前只有男人,现在多了一倍的人数,如果不从旧人手里抢,新人吃什么?
    阿四还没到上朝的年纪,只是听到一些风声,大约是些谁家又死了人、谁家又被牵连、掖庭又添了新人。阿四照常去弘文馆上学,发现从前给她讲经的谢大学士换了其他学士来。
    她问起弘文馆的博士,其人便笑:“谢大学士升迁了,最近忙着尚书省的差事,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再问,阿四才知道,原来刑部的赵尚书告老还乡了,谢大学士顶缺,正春风得意。
    阿四掰指头算算,谢大学士也不比赵老头年轻几岁。传说两人从小就认识、十几岁还议亲过,现在赵老头的仕途走到终点,谢大学士的风光正开始,可见人世无常。
    人就得活得久,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见。
    玉照空闲的时候还来问:“西市外斩首呢,要不要带你去看热闹?”
    阿四恶寒:“哪个好人家带妹妹去看死人,算了吧你。”
    太子养病,阿四跑去探望,却见人面色红润在屋内大大方方地弹琴,身边是乐师清嘉,装都没有装一下的意思。
    阿四先和清嘉打声招呼,而后凑到太子身边旁观:“弹琴啊……我是不是也该学一门乐器?”
    太子道:“这是闲来无事的消遣,阿四若是有兴趣,学一学也成,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阿四侧耳听半晌,没听出个花样来,决定放弃寒暄抛出真正的目的:“还是算了,我听着就费劲儿,懒得下这个功夫。过些日子我要和太上皇一起去九成宫避暑呢,今天是来问问长姊能不能把厨子借给我,我就喜欢那个白案的手艺。”
    原来是为了吃食来的,太子失笑:“这有什么的,随你带走就是了。”
    第119章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即使是公主也要遵循这条铁律, 尤其是在关键的换牙时期。
    乳牙被蛀还有新牙齿替换,但在没有合适技术的古代,恒牙一旦受到破坏, 阿四就要长久地忍受牙疼的折磨了。
    阿四难得乖巧地任由医师念叨, 心里却在偷偷反驳:她有最健康的身体和最坚固的牙齿,才不会轻易被糖水腐蚀。
    这点从换下来的乳牙身上也能看出端倪, 乳白色的小牙齿完整、洁白, 被阿四装在小布兜里丢上屋顶, 或者埋进土里。
    至于死皮赖脸地从东宫里讨要来的宝贵白案厨子, 则被雪姑暂时安顿在小厨房,白案过上了极为清闲的生活, 她每日只需要完成少量的点心, 因为四公主不能食用太多的甜食。
    实际上, 现在距离需要出远门避暑的夏日还有不短的一段时光,一切都只是阿四觊觎东宫白案的借口罢了。
    作为宽容大度的长姊,太子顺理成章地把白案家的退休老母亲叫回来返工, 吃上了更合口味的点心。
    阿四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对自己要走白案的行为颇感内疚,日日往东宫去探望“生病”的太子, 直将太子探望得健健康康,迫不及待地进入工作为止。
    谢大学士新官上任三把火, 头一件事就是把小弟子心心念念的进士及第的名单重新整理,旧上司赵老头回家养老了,他的外甥自然也没了状元的美名。阿四举荐的那位学子在末榜占了一个位置,在吏部放榜之后, 学子留下一封感谢信,其人则赶回老家去报喜了。
    阿四问过吏部的官员才知道, 考中进士到任职之间还有不短的时间,大概要一年左右。其中还需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动,有财有势的人往往能补上更好的空缺。那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阿四看过,她也不打算再继续参合吏部铨选的事。
    原先的吏部尚书的孙男也在弘文馆的读书,是个十多岁的少男,最近也不再出现在弘文馆了。阿四听学士说,赵家的孙男应该会在年内以明经科入仕。
    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天,阿四亲自收拾了课桌,将一堆堆的的书本摆放整齐,把揉搓的纸团和无聊时叠出的纸船丢弃。不大的课堂内换掉了一两个不起眼的人,阿四随口过问两句,才知道是长辈涉及义仓贪污的案子。
    平日里都没注意过的人,即将离开了才给阿四留下一丁点印象。
    阿四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但稍微熟悉些的人都认为,四公主从不把姊妹和伴读以外的人放在眼里的,既不主动找人答话,也没人敢轻易上前打搅了四公主的清静。
    其实阿四只是有些读书的郁闷,上辈子十多年晓说裙814把16酒六3搜集整理发布,欢迎来玩的板凳才坐出头,这辈子又接着坐,任谁也是不太愉快的。
    孟长鹤笑说:“只是在四娘面前没动静,他们呀在外头都是很风光的,毕竟满朝文武枝枝蔓蔓的子孙,也只有三十人能在弘文馆就读,先许皇亲贵胄,其次宰辅子孙,一家还只需一个。”
    整个弘文馆中,出身最差的大概就是孟长鹤了,她是阿四带着进门的,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因此不少弘文馆的学生瞧孟长鹤不顺眼,大概是打心底觉得她不配。
    “既然是风光的,从弘文馆出去后也不会太差,我相信国子学也是个好地方。”阿四兴致缺缺,“京官大概有七百许人,我听说那事牵连了百来人,很是可怖了。”
    弘文馆和崇文馆是有内部考核的途径的,这一步落下去,即便是国子学,也要和千许人一起竞争每年二十个进士和百个明经名额了。可谓是一步云泥之别。
    孟长鹤轻瞥两侧,而后低声道:“我阿娘在大理寺,她也分到些差事,不少人是触了晋王霉头。论说起来京官中女人不到半数,大概此后就有了。”
    晋王这些年主要抓的就是一些不三不四、欺男霸女的事,并不长居鼎都,连她都特意赶回来告了一状,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从各方面收紧,必要肃清官场中的不正之风了。
    阿四听了就笑:“女人多些才好,就是再多也是没有坏处的,任何一个地方男人多了就要发臭。”
    要是阿四没猜错,往后几个月还有的热闹。有左相陈姰和孟予大义灭亲的例子在前,不知道犯官家的亲眷还能抖搂出多少消息,归根结底人人都是惜命、更惜自身的,尤其是做母亲的,自己受苦也就罢了,难道还能忍得住让孩子受苦吗?
    反过来说,为了母族、为了孩子背弃丈夫,也是她们最正当的摆脱厄运的理由。
    阿四整理好桌面,连带着脑子也清明了,最后一点不落忍也消化干净:“只要不涉及妇孺,无辜的人就少了。总不会有那种非要吃苦吃亏那全家前程性命去搏一个好名声的人吧,即使真有,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或许真有许多不得已加身的人,但阿四考虑不了那么多,她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说到底,这又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弱肉强食。
    孟长鹤素来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那是当然的吧,身而为人,不为自己和孩子考虑,还能为谁?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未来。”
    放下这些暂时触碰不到的复杂事情,阿四和小伙伴们说起前段时间监考碰见的八爪鱼考生:“我再没见过比文先还能作弊的人了,还能同时帮这样多的人作弊。”
    不成想,还真有知道这人的,王诃说:“这人在外风评很差,当年是招了晋王的眼,此后诗作再好,也没了进士及第的可能。好似是很早的事了,就是闝伎之类的吧,似乎是两人为伎争执……”
    十来岁的孩子的很早,也就是十年之前,没有出生时发生的事,对于俩孩子来说确实是很早了。但对于宦海沉浮的吏部官员来说,得罪了皇帝爱妹的人,是万万不能及第的。
    阿四震惊:“竟有这般往事在前,我看那文先人模人样的,内里原来已经烂了。没有德行的人,即便文采再好也不能任用。从这点来看,主考官考察名声风评的事似乎又很有道理了。”
    孟长鹤用力点头:“听说秋后问斩的犯官不在少数,族里的阿姨都在说让男兄们去旁观呢,免得以后走错了路。”
    比起孟家长辈奇特的教育方式,更让阿四感到奇怪的小伙伴们的消息渠道,难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们的长辈都不避开小孩子的么?不过,阿四的阿姊们聊天基本上也从没特地避开什么,反倒是会特意讲解清楚。
    大概这就跟太子拉她去旁听姬赤华生长庚差不多吧,只有亲眼目睹了、耳边熟听了,人才能吸取一点点教训。
    科举放榜之后,又是一场曲江宴,这回没阿姊陪着,阿四没去凑热闹。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豁牙,张嘴门牙漏风的状态可太考验有自尊心的孩子了。
    阿四硬是不苟言笑两个月,坚持到两颗门牙重新长出来,她才乐意出门。
    阿四催促雪姑收拾行囊,预备早早跟着太上皇去九成宫避暑,衣食住行一概不能落下,最近少吃的茶点蜜饯都要补上,林林总总装了快要十车。
    这头阿四稳坐家中监工,仗着谢大学士在吏部忙得很,阿四打着孝顺的旗号提早请了假。少了谢大学士,弘文馆里的先生根本管不住四公主,在阿四的要求下节节败退。
    玉照不知从哪儿听到阿四清闲的消息,上门来找:“最近有好宴,阿四去不去?”
    单玉照脸上奸诈的笑容,阿四就猜出宴无好宴,谨慎问:“什么宴?我怎么不记得最近有节日?”
    “宴会哪里一定要有节日才能办,这可是最热闹的婚宴,你去不去?”玉照往阿四身边一坐,循循善诱,“世家这方面最古板,多少年了都不肯改一改,还是门阀那一套。但这回不一样,难得是女家娶男嫁的婚宴,算是世家大族里头一份,难道你就不想去?”
    要真是好得不得了的事,才不需要玉照送上门呢!
    阿四不信,小脑瓜转了转,狐疑道:“不会是你那个不识趣的男兄的婚事吧?似乎只有他家是被舍出去的。那有什么意思,到时候是我看她们的热闹,还是她们看我们家的热闹?”
    五姓世家都高傲着呢,哪个都是不肯先向彼此低头的,这改名换姓的崔大郎能被舍出去,也是因为他从前不姓崔,不能算完全的崔家人的缘故。仔细论起来,崔大郎依照原先的姬姓,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不过是他命好,合该嫁人罢了。
    再说了,阿四去参加赵家的婚宴,那是屈尊降贵,给对方脸面了。
    她才不要去给崔大郎做脸,不去!
    玉照全盘接受阿四的抱怨,好声好气地继续劝说:“我这不是独自去太寂寞么,你只当时陪陪我,好阿四陪陪阿姊吧?”
    阿四遭不住,无奈投降:“那好吧。”
    玉照再三保证:“我们只是去赴宴,绝不会碰见让你讨厌的事。”
    第120章
    作为太上皇大母和皇帝阿娘之间彰显孝心的桥梁, 阿四只要一有空离宫就会去兴庆宫问候,出门赴宴也不例外。今日唯一不同的,就是拉上了玉照, 俩人大清早到兴庆宫问候起居, 还碰上了尚宫冬婳。
    “伏惟太上皇圣躬万福。”冬婳身负皇帝的旨意恭敬地向太上皇表达皇帝的问候,并送上珍馐佳馔。等太上皇开始用早膳, 冬婳识趣地退到一边和贴身的宫人聊起太上皇昨日的睡眠和饮食。确认一概无误后, 冬婳才安心退下。
    阿四目瞪口呆地观看这一流程, 和玉照咬耳朵:“这是一直有的, 还是最近才有的?”
    玉照同样低声回答:“晚辈向长辈问候起居、陛下向太上皇问起居,这都是惯例。每隔一段时日, 圣上会亲自来向太上皇问候, 平日多由冬内相代劳。”
    虽然阿四心底觉得这是闲的没事干的规矩, 但不妨碍她跟着再吃一顿好的。等太上皇动筷,阿四也顺势往旁边一坐,厚着脸皮说:“我陪阿婆一起吃。”
    太上皇笑:“怎么, 你都衣衫整齐地从内宫走到这了,连早膳都没吃?”
    阿四确实吃过了,也确实不大饿, 但她馋。她说谎不打草稿:“只吃了一些瓜果,只等着来蹭阿婆的饭食。”
    桌上吃食繁多, 倒也不缺小孙女一口吃的。太上皇由着阿四吃,又问玉照:“既然如此,你也坐下再进一些吧。”
    “喏。”玉照在太上皇面前收敛许多,垂首应下, 安静地坐在一侧吃饭。
    阿四高高兴兴地吃着,不住向太上皇说起近日的趣事:“晚一些我要和玉照阿姊去参加赵家的喜宴, 我当时在科举考场闹了,现在倒要去参加赵吏部的孙女的喜宴。想想也怪没意思的,人指不定也不乐意见到我。还是和阿婆在一起好,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能一起去避暑了。”
    太上皇不出门,对外面的事情却知道的不少,笑道:“阿四是借着我的名头往弘文馆请假了吧,怪不得喜欢和我再一起呢,就是皇帝也不能无缘无故叫孩子翘了先生的课。”
    “这才能说明我和阿婆好啊,我可是乖乖读书好多天了。”阿四皱着鼻子说,“弘文馆不少先生都变得可忙了,最近换了不少男先生来,我不喜欢。”
    弘文馆的学士多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兼任的,多是抽空来授课,只有少数是专职的先生。近来的贪污案牵连甚广,不免从各处抽调了人手。弘文馆的女先生要么兼任数职,要么调任,男先生的数量未必增加了,但出场的次数不免增多。
    如今的儒家圣贤书中还是那一套,总将女人当做脆弱的物件摆弄,读这样的书长大的女人也就罢了,男人多少沾染毛病,说话授课时就带出一点味道。男先生自己不觉得,下头的学生一听就不舒服。
    阿四再没忍受过旁人的,偏偏有师生间的礼仪横着,阿四也不能当场给人难堪。作为学生让先生下不来台,可比阿四将巴掌扇到老头子脸上麻烦的多。
    太上皇轻捏小孙女鼻尖,说:“小孩子就该少皱脸,不爱听就算了,多来我这人玩,我让裴卿给你上小课。”
    阿四得尺进寸:“还有我的伴读呢,我想把她们一起叫过来。尤其是道娘,她和老裴相是祖孙,瞧着总不亲近的样子。合该多相处相处。”
    太上皇挥手示意宫人撤去餐食,纵容道:“都行,阿四想如何便如何,就是让裴卿去弘文馆做先生都成。”
    “这可是阿婆说的!”阿四立刻叽叽喳喳补上许多条款,恨不得把大母吹出一朵花来,“外面的人都说老裴相脾性最倔强,只听英明神武的阿婆说话。老裴相又是裴相的长辈,肯定也是很多人的长辈,她到了弘文馆肯定很威武。以后我就靠阿婆啦,保管在弘文馆里当螃蟹——横着走!”
    这可是很注重礼法的年代,太子都得向师傅执弟子礼。老裴相的话就是谢大学士也得听着,到时候阿四想请假就请假。
    太上皇用眼神描摹阿四稚嫩的眉眼,样貌是一脉相承的,只这孩子的脾气也不知像了谁。回想皇帝儿时的事,太上皇不由道:“你阿娘小时候也不喜欢弘文馆的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换了几茬人了,到了你跟前还是不满意。可见这先生也是难做得很。”
    阿四嘟嘟囔囔:“学生也难做,世上就没有什么完全轻松的事么?”
    太上皇大笑:“大概只要做人,就是有些不轻松的,无非一些人比较起来稍微轻松一点。”
    “或许是吧。”阿四将攒的闲话一股脑说尽了,终于想起来还在边上做背景板的玉照。眼瞧玉照都快和身后的柱子融为一体了,阿四提出告辞:“今儿要参宴,我想着早一点出门看街上的百戏,回头再来找阿婆玩儿。”
    在太上皇慈祥的笑容中行礼退下,阿四和玉照坐上离开的马车,确认无人后阿四才问:“玉照阿姊在大母面前不大自在的模样,这是为什么?”
    阿四所遇见的老人中,太上皇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相处了。
    玉照摊手:“对于太上皇老人家来说,你是宝贝亲孙子,我是出五服的亲戚了,撑死算个亲戚家的孩子。在兴庆宫里,我说不定还没裴家的小娘子来得有面子,嗯……也不一定,毕竟我姓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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