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玄璧听见动静,从内室快步走出,连鞋袜都忘了。直面来者,他的面色从激动的潮红飞快灰败下来,赤脚走步的疼痛上涌,腿脚软倒在路上,双手捂住耳朵,跪地失声痛哭。
    无声的哽咽中,姬宴平想,她不必再装模作样地去关心闵玄璧了。已经破碎的人不会再死去,说不定还会有所成长。太天真的人在太极宫是活不下去的,宫里保有须臾天真的只需要阿四一个。
    至于小郎的痛苦、男人的痛苦,都理当被忽视。
    他应当在阵痛中学会成长,习惯痛苦、接纳痛苦、以痛苦为乐。
    想到这儿,姬宴平的目光陡然柔软,既怜且爱。
    他是个多么合适的美妙摆件,比她从前差人调教出来的都要美丽、合适。
    第169章
    远在农庄面对成堆的杂事的阿四, 完全不能感受到姬宴平的快乐,她和伴读们排排坐在院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农庄的管事带人进农人屋里搜查。
    管事带人拿出了农人每日劳作时藏在衣袖、衣摆、裤腿、鞋底带走的棉花, 数量不多, 这些棉花被纳在被褥里、衣服里、藏在柴火堆中,或许有更多的棉花已经被偷偷卖出去了。
    人心不古从来都只是一句空话, 就连山中猴子也会抢掠行人食物, 更何况人!
    在阿四等人离开期间, 农庄依旧有人巡逻, 但无人出声、出手制止农人的行为。她们只是默默观察、记录,掐准一个好时候, 再回到农庄。保证农人尝到利益的甜头, 又能让阿四见识一番。
    农人们挤挤挨挨站在院子另一边, 有人羞愧、有人恐慌、有人庆幸——幸亏自己处理的干净,坦荡者终究是少数。
    阿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时管事已经将“证据”全部搬出来堆在院中了。阿四抿唇扫视农人一圈, 实在不忍加罚,在她看来,这些人只是太贫穷, 如果一个个都能吃饱穿暖,又怎么会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
    老裴相打眼就看出阿四的意图, 当机立断开口:“但凡出入售卖棉花的人,都有名册在,这些人都先去地里翻新土地吧,今天第二顿饭就不必吃了, 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全部没收,再扣去两个月银钱。老实的人可以休息三天, 一人嘉奖一匹绢布。”又点点学生们,“你们跟我来。”
    管事安排农人,阿四与伴读们相视,只能乖乖跟在老裴相身后进屋。
    老裴相首先问阿四:“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棉花只是小物,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阿四见老裴相说中想法,也不隐瞒:“她们只是太穷了,才会贪墨这一点东西,等我让她们的生活都变好,就不会这样了。”
    太想当然了!
    老裴相严肃问:“照你的话来说,难道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是因为自己所得太少、太贫困,所以盘剥下属和百姓吗?”
    反贼、叛臣是因为自己的穷困,所以想要坐坐皇帝的宝座吗?
    相反,这些人反而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一批人,所以才有那么多的闲心思,去搞一些让世界更糟糕的阴谋诡计。
    阿四呐呐不能言,眼神悄悄往王诃和姚蕤身上瞟,试图得到一些支持。
    王诃硬着头皮说:“先生这也是以一概全,四娘只是说这些流民出身的农人,又与贪官污吏有什么相干?两者不能同日而语。”
    “好啊。”老裴相气笑了,“那按你们的意思来,今日该如何处置这些犯错的农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人中一向是阿四做主,必要阿四来答。裴先生都这么说了,肯定是不成的。阿四食指和拇指的指甲相互扣了扣,不甚自信地说:“那怎么能行,还是要与她们说清道理,警告过,小惩大诫,不许下次再犯的。至于责罚,她们一个个家徒四壁,连现在落脚的农庄都是我的,再扣去月钱,稍微有些严重了吧。”
    “小惩大诫……可不是口头惩戒。”老裴相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桌案,三个小辈浑身一凉。
    老裴相来回踱步,恨不得掰开阿四的脑瓜看看里面在想什么:“你包揽衣食住,甚至连冬日的炭火也央求我为她们准备好。这般周到,就是鼎都内的殷实小户也是不敢让家中人放开肚皮吃用的,她们所享受的,已经比外面大部分白身百姓好得多了。”
    阿四抓住重点,小声嘟囔:“先生此前不是没允许留炭火么,那样的话,她们拿些棉去保暖也是好的……”在老裴相的逼视下,阿四声音越说越小,最终闭嘴。
    “你还想让她们过什么日子!”老裴相高声问,“把她们全都封官,塞进府衙去,吃穿无忧一辈子吗。就算你能保证这八十三个,又哪来的银钱供给天下人!她们的嚼用难道不是赋税吗?”
    阿四噤若寒蝉,但在老裴相虎视眈眈下不敢不回答,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不过,迟早有一天,百姓不再忧愁吃不饱倒是真的。”老裴相的目光仿佛要吃人,阿四又添了一句:“我是说未来,总有一天能做到的。”相当笃定,甚至于理直气壮起来。
    她可是没有半句虚言。
    老裴相好气又好笑:“这是要千百年去做的事,我一脚踩进黄泉的人应该是看不到了,这也和今天的事扯不上干系。罢了,你且记住,防微杜渐是大事,你今日轻轻放过小错,就是助长了恶气,世风日下,是极糟糕的事。”
    见裴先生面色松下来,阿四又嘚瑟起来:“先生莫要再生气了,对身体不好的。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以后不会再随便心软了。至于她们,或许只是太害怕了呢,难得遇到我这样的好人,总要多捞一点,时间长了她们知道这座农庄真能长久养活她们,以后就不会这么紧迫了。”
    不再担心回到衣食无着、颠沛流离的流民生活,以后也就不会这么惊恐,这么慌张,总想要积攒粮食和财帛,甚至不惜竭泽而渔。慢慢的,她们就会放松下来,道德也会回归。
    阿四说:“先生们教我的,我都记得,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寿也。省力役,薄赋敛,则民富矣。敦礼教,远罪疾,则民寿矣。我只是有些…不,很多的不忍心,总觉得自己还小,也觉得可以对她们再好一些。”
    王者之国,使民富。霸者之国,使士富。
    谢大学士教授阿四时,总在其中摇摆不定。而太上皇必然站在后者,盖因太上皇为天下士人的君主,后者能让皇帝的统治变得便捷。
    老裴相与她们都不一样,完全属于前者的立场。老裴相大约是读过很多的书,见识过很多的人,她的心肠比婴儿的手心还要柔软,也比铜铁更坚硬。
    阿四知道怎么能让她心软。
    摸清了先生底细的学生,就是天底下最狡猾的学生,
    老裴相叹道:“好吧,总归只是百来个人,但你可不能把这套带回宫里去。”容易被下属忽悠得找不着北。
    阿四瘪嘴:“才不会。那些士族口口声声说自家族谱长,比我家能查证的祖宗都长,经营这么多代,肯定比我还富裕,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话语间,很有姬宴平的风范——充满了对世家大族家产觊觎,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该是我家的,什么崔谢赵陈的,通通埋掉。
    河东裴家的老当家人重重咳嗽一声:“好了,你今天不是要让布庄调来的那两个绣娘还是织女的教授织布么,再过会儿天都黑了。”
    阿四响亮地应声,一左一右拉着小伙伴就往外跑。正午的太阳高照在小姑娘的背影上,映出鲜亮的色彩。
    老裴相眯起眼望一会儿天色:“少年人啊。”
    布庄选拔出来的织女很有门道,教授农人时耐心又细心,阿四远远听了一会儿,很是清晰。
    等到了时辰,农人们离开屋子,赶往田地种下棉籽。
    两个织女又带着管事等人检查起棉花,仅仅三年,织女已经将棉花琢磨明白,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一株棉花上棉又多少就要看棉籽,若是棉籽小、棉就多,我们都尽量留着这样的棉籽在来年种植,而大颗粒的,多用来榨油。棉籽干燥,才不会容易腐烂,棉籽都是秋收要放到第二年再种,保存是极为紧要的事……”
    说完最重要的棉花,织女还说了些生意经:“棉花浑身上下都是宝贝,棉花棉籽不说,就是棉叶子晒干了,养的羊也很爱吃。细细的枝干点火、烧火也很方便。棉花脱籽时上面总有些去不掉的短绒,用小刀子刮下来,虽织不成布,也能装进细密的衣料夹层用来保暖。”阿四也受益匪浅。
    因为老裴相查抄了农人,阿四晚间又与姚蕤一起对账。与白日里的大方善良不同,夜里满纸的数字显得额外可恶。
    阿四碎碎念:“怪不得去年我连个买炭火的钱都没剩下,还以为是头一年种棉花,产量比当初在龙尾县见的少是正常的。我连商贩偷棉的事都想过,就是没想到是家贼难防。”
    姚蕤笑道:“中饱私囊的事,无论在哪儿都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大母对账,总是默认有些耗损,只要不出格,大多时候是不会深究的。但偶尔也要抓一两个过分的出来,以儆效尤嘛。”
    “这样看来,白天裴先生说的也不算错,贪官污吏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阿四把账本盖在脸上,瘫在榻上装死,声音闷闷的,“天下的税赋犹如田地种出的棉花,官吏就是农人,采摘、运输、加工总有耗损,也有偷盗。朝中宰相与陛下心中大约也是有一杆秤,或多或少层层下来必有盘剥,只要不过火也不多问,毕竟下一个也未必是个清廉的。”
    大国小庄都是一个样子,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才是少数,更多的都在与污泥共舞。
    第170章
    大周境内棉花的普及速度比阿四预想的要快得多, 农庄近年的棉花再想要出售,比往年的价格足足低了两三成。
    一面是北境和南边原就有的棉花在不断地向鼎都流,一面是宋王在剑南道散出去的棉籽年年都在收拢。如今, 种棉花的收入是种粮食的数倍, 利润甚至胜于桑蚕丝绸。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 皆为利去。各地商贾以高价收棉、棉布, 农人自然也就偏向种棉。种棉的人在飞快增长, 价格不免就要跌落一些。但总体来说,就眼下还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
    农庄在布庄织女的组织下, 逐渐有了自给自足的架势, 种出来的棉, 刚好就由农庄原先的农人学习织布,再贩卖出去。农人们中大多数都学过织布,因此学起纺棉织棉上手飞快, 冬日未至,农庄的棉花已然消耗殆尽。
    管事来报时,阿四正写完要上交谢大学士的文章, 刚要出门舒展身心,就被管事堵回来了。
    阿四惆怅地倒回长案后的木榻, 最近老裴相忙忙叨叨的,将农庄完全丢给阿四管理。这个管事面对老裴相和阿四完全两幅面孔,原先的精明强干丢的一干二净,一点小事都要来问过。
    农人被风刮跑一件衣裳都要汇报, 偶尔,阿四真想回一句:“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问我?”
    当然, 这些都是腹诽,阿四是绝不会表露人前的。
    管事木着一张脸,以一长串乱七八糟的小事开始,诸如:东家拿错了西家的褥子;北边的菜地被南边的农人踩了;秋日的下发的粮食有些新旧掺杂,有些农人到手的粮食比别人多一二两陈粮……
    阿四听得打哈欠,摆摆手:“还有什么事吗?”
    管事说:“庄里的棉花全都织成布匹了,约了熟悉的商贾来收。但庄内剩下半年不能坐吃山空,之后人农人做些什么?”
    可算有点实在的问题,阿四侧首想一会儿,道:“那这样吧,听说附近也有不少农家开始种棉了,等棉布都卖出去,我就去买些棉花回来。”
    管事全无意见,将问题向阿四一抛,转身离开堂屋。
    留下阿四颓废片刻,爬起来去隔壁找姚蕤:“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
    姚蕤盯着账本上的数字叹气:“那就去田地里走走吧,正好我们也没去过。万一碰上哪个认识我们的,事情不就好办了。”
    阿四深以为然:“那就先这么决定吧。”
    虽然作弊很不好,但三个孩子都已经感觉到枯燥了。每天一睁眼都是重复不断的杂事,不能丢开不管又毫无新意,日复一日,匆忙又无趣。
    谢大学士也以及下达最后通牒,明年,她们不可能再被允许来这里了。再有趣的游戏都会有落寞的时候,她们在农庄的时间也已经到达极限。阿四和伴读们的热度褪去,能够接受这个结果。
    隔日,阿四本以为棉布会迅速出售一空,但失望的是,棉布价格高,但甚至要比棉花还难卖一些。
    阿四顶着一张晒红的脸,混在管事身后向挑挑拣拣的商人说:“棉布都是我们辛辛苦苦织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商人拿过棉布翻来覆去地看,颇为作难:“这并不是我们挑拣,如今的棉价,能用得起棉布的,哪个不是达官贵族,可你们这棉布有些粗糙,到时候我们也不好卖的。”
    作为达官贵族的尖尖儿,阿四敢摸着良心说话,她的东西从没有从外面买的。不过嘛,阿四已非吴下阿蒙,知道挑剔的才是真心要花钱的人,果不其然,讲了半天的价格,就这个商贩买的最多。
    棉布卖出去了,手里有财帛,自然就可以考虑出门去买一些棉花回来。这大概也算是钱生钱吧。
    阿四自知水准,和两个伴读穿的朴素,跟在织女身后做小跟班,算是见识如今棉户的生活。
    人面对利益时总会迸发出极大的热情,这片土地上的农人就是如此。一村看过来,棉花参差不齐,稀疏、能看出是新手的有,雪白的花紧紧抱团在树枝上风吹不动的也有,看着就比农庄上精心照料的产量更高。
    先到好棉花的农户家里商谈价格,她家果然有已经采摘下来的棉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小院落里堆满了棉花,舍不得用布去装,都是人力压实了,再用石头压着。
    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洁白如云,摸起来也干燥。
    织女熟练地扯出一团棉花,揉搓棉籽,放在嘴边轻轻咬一口,轻微的脆响:“这确实是上佳的棉花。”
    阿四模仿织女的动作,似懂非懂地剥出棉籽,仔细瞧一眼:“嗯……我大概还需要一些时间。”农户则紧张地注视其他人,大有再动手扯棉花就要大声呵止的意思。
    每一团棉花,都能织布,在这个时代,布就是钱。棉花就是大额的财富,不怪农人紧张。
    姚蕤注意到农人和女儿紧绷的身体,笑着拿出一把铜钱放在孩子手里:“这就当是我们拿了的棉花钱。”
    小娘子抬头小心地看母亲,见没有反对,才高兴地接过:“谢谢娘子!”
    织女和农人商定价格和送货时间,农人说:“我们是普通人家,这么多些棉花,是没办法送上门的。”看在棉花足够干净,没有掺杂棉壳棉叶的情况,织女答应了,约好下午叫车来取棉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出门走远,织女才与阿四说:“能在这两年里得到这般数量的棉籽,就算她们母女确实是普通人,背后的东家大概也不是寻常人。价格也是格外的公道啊。”言下之意是,阿四在这边农庄玩耍的事被知道了,且有意示好。
    “嗯?”阿四回首望小院,下意识道:“难道是三姊帮我吗?”不对啊,要是姬宴平,哪里会大费周章,绕这么大一个弯,还收了阿四的钱。
    织女在棉花上专心,对外面的纷争所知不多,也只是随口猜测,但布庄的棉花都是姬宴平提供,因此棉花上的动向她略有所知:“我看那农人并不像是认出四娘的样子,说不准错认成王娘子了,方才止不住地瞥眼。”
    王诃指着自己说:“我?”
    阿四转头仔细观察王诃,没看出半点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摇摇头:“那这眼神儿也太差了。”
    织女笑道:“四娘原先的肤色是代代美人传下的白皙,太阳一晒不会发黑,而是发红。一众人里,目前就是王娘子最白了,说话也少。寻常人眼里,公主总是最尊贵的。”

章节目录

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舍自不甘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舍自不甘心并收藏八十年阳寿换的公主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