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轻轻叹气, 丢开这份莫须有的心理负担。每天死去的人太多, 这位李氏母亲称不上幸运, 却也等到了恶有恶报之日。
    宫人站在阿四身后整理她棕黑的长发,十岁开始留发, 至今的头发已经足够梳成发髻, 或者束在头顶。阿四通过发亮的铜镜欣赏宫人灵活跃动的手指, 蓬松的头发迅速规整收拢,以镶玉的发带绑好贴在脑后。
    宫人纤长的手指抚平公主鬓边的碎发:“发丝太软,年龄又没到能戴冠的时候, 只能先这样了。”
    阿四甩甩脑袋,确认头发不会影响自己的动作:“这样就很好了。”
    今年的秋季对阿四来说有些不同,秋祢在即, 她终于可以放开手去参加游猎了。
    皇帝射出秋祢场中第一支羽箭,稳稳地扎中雪白的鹿。这是独属于皇帝的鹿, 由天下供养的雪白色祥瑞。
    阿四骑着心爱的坐骑与阿姊们齐头并进,在入围猎场时主动分别。阿四手拉马背缰绳向别处去,很有自知地向阿姊交代:“虽然林师傅教的认真,但我是个最懒不过的人, 射箭只比扎马步好一些,是第二等枯燥事。要是和阿姊们一起走, 要么是你们让着我,要么就是我手里猎物寥寥无几。我要独自往别处去。”
    太子嘱咐:“阿四去吧,别走得太远,别甩开侍卫。”
    阿四的长弓背在身后,手中执鞭,意气风发:“那我走了。”扬鞭骑马而去,一长串的侍卫有条不紊地缀在她身后,如溪流消失在丛林中。
    楚王笑着摇摇头:“幼妹也长大了,不爱跟在我们后面跑了。”
    太子轻轻一叹:“看来,今年秋祢又是你我姊妹作伴了。”
    “三娘不是也在?”楚王笑往身后探看,只能望见姬宴平逐渐消失在密林中的马尾巴,“哎呀,竟也一声不吭地走远了。”
    太子看得分明:“是跟着阿四前后脚走的,应该是担心阿四跑得太远。”
    “罢了,妹妹们不爱搭理我们两个而立之年的老人家,还是我随长姊一块去耍吧。”楚王无奈,与太子继续往林中走。
    御马走远的阿四并不像阿姊们猜测的出于贪玩之心,她自认已经是大孩子了,秋祢也不是头一回参加,应该拿出自己的“大人样子”,所以她这次来,是带着正式的目的找人的。
    简单来说,她是来找齐王的。
    宗庙近来闭门准备占卜,谢绝来客。阿四上回去找人,虽没有吃上闭门羹,却也没能见到主事人齐王。听宗庙巫女说,齐王要斋戒沐浴、辟谷三个月,好在初春祈求上苍给予合适的迁都日期。
    话是很好听,阿四总不好为一点儿小事耽搁宗庙的大事,因此没法求见齐王,怏怏而归。
    虽然有占卜的由头在,但阿四总疑心是齐王乐得宅居、不愿见人,才顺势闭门谢客。毕竟阿四从小到大,也没见齐王出过几回门,齐王与常年在外游山玩水的晋王截然不同,没有皇帝拦着,一早就住进山里清修下半辈子了。
    既然寻常时候逮不到人,那就得专门挑日子,例如秋祢,就是个齐王必定露面的好日子。
    为此,阿四专门与姬宴平约好,要在这一天逮人。
    齐王来去无踪影,最了解她的莫过于女儿,还是得姬宴平出马最合适。
    姬宴平骑马十息内就追上阿四,并肩向前的同时为阿四领路:“阿娘是不喜杀生的,因此每逢不避开的游猎,就往山坡平缓处的一座石亭内休息,事毕再出来。”两人的坐骑是同母马的姊妹,马儿之间熟悉,凑在一处仿佛也在交流什么。
    阿四抚摸马背上的鬃毛,眼见石亭一角,转头对侍从们说:“你们就留在这儿,我去见一见齐王。”
    见人之前,阿四未曾透露过今日要见齐王的口风,等人近在眼前了,反而不再隐瞒。这事本身并不值得隐瞒,是阿四最近新学了个道理——事以密成。
    上次去宗庙没见到齐王,就是因为她在甘露殿说的太早,出了甘露殿也到处叭叭,以至于让齐王有充足地时间逃避。但今天不同,她一定要见到齐王!
    不为别的,就是单纯地对屡次没能逮到人感到气馁,就像玩游戏,总是没能赢,今天非赢不可。
    姬宴平对阿四这种执着是不能理解的,但她尊重妹妹的意愿,反正只是找个亲娘而已,这对于姬宴平来说太简单了。
    知母莫若女,姬宴平早十年就成了母女之间更为狡猾的那个。不出她的意料,石亭下是浑然天成的石凳,齐王其人正坐在石凳上,周围两个侍女也是熟悉的道士装扮。
    浑圆扁平的石头非常能突出悟道者的气质,以齐王仙风道骨的姿态,盘腿往上一座,立地就要飞升。
    ——以上是阿四面见齐王后脱口而出的马屁,不能当真。
    至少,姬宴平完全不认为是好话,她强忍笑意:“……是啊,说得真好。”撇开头咧嘴,以免让妹妹见了恼羞成怒。
    齐王淡然地扫视两个女儿,忽略阿四不着调的夸奖,问道:“阿四一趟趟来寻我,究竟有何事?”
    “没什么事情啊,就是想念仲母了,来看看你。”阿四无辜地眨眨眼,觉得自己说的没错。齐王身上的仙气一日赛一日,就是哪天宫人跑来说齐王飞升了她也不奇怪。
    阿四当日跑去礼部对称呼上发表的一通指点被有心人传扬开来,齐王早有耳闻,颔首道:“那你看过了,我很好,没事就和三娘一起玩去吧。”说完轻瞟一眼姬宴平,将右手臂弯的拂尘换到左手。
    自从姬宴平某回公然和阿四聊过齐王的风流韵事,齐王就把手中的如意,换成了揍孩子更顺手的铁拂尘。更重、且相当有威慑力。
    姬宴平讪讪一笑,替阿四开口:“宗庙占卜总不叫人进门去看,阿四这边得了陛下应允要旁观的。这不是想着阿娘是宗庙主事,总要先问过才好进门。”
    齐王嘴角微翘:“宗庙占卜有什么好看的,无非装神弄鬼,不如跟着司天台去观星,还能见识一些真本事。”
    作为宗庙领头人的齐王亲口泄气,这话说得让别人没法接。
    司天台里的官吏多是男人,曾经在某些节点上报过一些不大好听的星象,受皇帝裁撤过一批,奈何司天台这种清水衙门里的人兜兜转转具是那几家人。
    皇帝转头就为列祖列宗祈福的名义,收拢了部分偏远的闲散宗室,再套上巫的名头。巫祝流传至今,职责仅剩下驱邪、祈雨、祭祀,都以舞乐的形式完成,早没了测算的功能。
    扩建宗庙的本意是教养宗室女子,好为皇族添些人才,后来顺带会在一些必要的时刻说些让皇帝顺心的话。
    这回的迁都测算也是如此,何年何月何日只是皇帝一句话罢了。
    兜这么大圈子,无非是迁都是件容易出差错的大事,皇帝既需要安抚民心的理由,也需要意外之余背锅的人。
    “就算人人都知道,仲母这话也忒直白了。”阿四鼓脸嘟囔,“就算是装神弄鬼,焉知世上无有鬼神。退一万步说,单单是巫祝之舞,我也相当感兴趣的。”
    齐王:“傩舞为的是取悦鬼神,不为凡人,具是面目狰狞,熊皮黑衣、假面朱裳。你若不惧,到时候只管去看就是了。”
    阿四锤手笑道:“那仲母到时候可得记得叫我,我再去问问司天台测算的日子,别撞到一起了。”
    姬宴平说:“司天台做的是测算功夫,到底何日出个结果,只能看人,无法具体到某一天的。”
    天象是切实有规律的,与巫祝不同。
    事情一说完,齐王就赶人了。
    姬宴平带着阿四从缓坡徐徐下走,不忘提醒:“走路小心脚下,这条小道比别处的台阶都要低。”
    “台阶低才走得快呀。”阿四跃跃欲试,企图一步四阶。
    姬宴平快步拉住人:“可别了,越是缓和的地方,才越容易出错。”
    第188章
    阿四在秋祢之际问得了宗庙大致的祭祀时间, 满心期待地等候冬日过去,好在初春见识巫祝之舞。
    她的好心情直白地展露在面容上,即使因为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导致她额外忙碌, 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一心一意地完成手头任务,期望新的一年。
    可惜天不遂人愿, 这个冬日, 漫长地令人惶恐。
    礼部陈宣送来第一版新修的礼时, 阿四正好在甘露殿陪皇帝小歇喝茶, 冬婳的茶艺相当不错,数十年如一日的都是皇帝偏好的味道。
    厚实的一叠送到御案前, 皇帝并不急着翻阅, 而是笑问:“陈卿为这一桩事操劳大半年了, 今年便许你早些回去过个早年吧。”
    年底是各部门最忙碌的时期之一,能得到皇帝许诺的长假,对任何一个官吏来说都实在是好消息。
    然而, 陈宣却笑不出来,这大约是他最后以官员身份度过新年了。便是陈宣早有准备,此刻依然心绪复杂, 口中五味杂陈,终是俯身叩谢:“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脸上总是挂着那样一抹笑:“陈卿大病初愈, 瞧着身体不复从前,出宫的路不好走,冬婳你去叫步辇来送一程。”
    “谢陛下仁恩。”陈宣再拜谢,告退出门。
    大开的门灌入寒风, 与屋内融融的地龙暖气对冲,升起朦胧的雾气。下一刻, 冬婳压低声音的呵斥声传来:“真是不要命了,陛下与公主在屋内,竟将门大开着,还不快关上!”陈宣略微佝偻的背影就此伴随寒风被关在门外。
    阿四听见了宫人急切小声的应答,门扉碰撞的声响,力士搀扶陈宣的动静,西风呼啸而过,穿透步辇,吹起几许枯叶。
    皇帝没有过于灵敏的耳目,但她有着母亲的直觉,抬眼便问神情有异的女儿:“阿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阿四心里冒出些古怪的想法,还未被理智压下,就突然蒙受阿娘的关怀,她望门下意识回答:“陈宣老得真快啊,明明才五十多岁,看着却好像马上就要死——驾鹤西去了。”阿四紧急压住不大吉利的声调,心虚地收回望远的目光。
    皇帝笑两声,没有纠正阿四的口误说道:“他确实老的很快,或许这本大周礼内,有他为数不多的寿命凝成的心血。人总是这样的,一旦失去了支柱,就会迅速地萎靡、憔悴,乃至于死亡。”
    阿四于是回头盯住那本厚实的书——一叠纸张,尚且没有编篡成册,再皇帝首肯之前,甚至见不到天日。她说:“阿娘要以陈宣的名义发布这部分礼吗?”
    男人在记录和编篡时总是很狡猾的,关于男人在这方面的罪行,阿四能从开天辟地、三皇五帝……一直说到今天早晨看到的舞弊案。谁也不能保证,陈宣没有在其中做手脚,增添一些有歧义的话语,总是很容易的。
    之后数不尽的修改,才是修礼的重头戏。
    “这是个不够完美的礼。”皇帝手掌压在厚纸上,手指轻点,“既然阿四知道为娘的顾虑……是有合适的推荐人选吗?”
    能够在著书立作的事情中插上一手,且是注定要发行天下的书籍,这对名声是极有帮助的,但凡是心中稍有些想法的人大约都不会错过。
    而我们的小公主恰恰就是那个全无想法的人,一提到书,满脑子都是这辈子读不完的藏书楼。
    阿四登时推拒:“我哪里知道哪个人更懂得礼,这种复杂又高深的事,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比较好。”
    皇帝失笑:“让你推荐人选,又不是让你亲自动手。”
    “那也是一样的,抱玉握珠者才能分辨明珠,汗血宝马也要伯乐来相识,而我自认一时半会儿是做不成知人善任之人。”阿四摇头,绝不肯接下这话茬。
    皇帝百忙之中也抽不出空,将事情往外一推,只等结果:“那便算了,先交由齐王、阿姰、明芹三人看过吧。”
    宫人领命,将东西带下去誊抄,再分别送往齐王、陈相、尚书左丞家宅。
    近日皇帝太过忙碌,勤政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阿四今天本来就是被冬婳拉来救场,目的是陪阿娘吃吃喝喝休息片刻。现在差喝完了、糕饼也见底了,阿四也准备离开,以免阿娘开口赶人。
    不过,离开甘露殿前,阿四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阿娘,鼎都住的好好的,为何非搬迁不可?”
    老裴相曾回答过阿四的问题,但那样的回答不足以说服阿四,于是她再次向皇帝发问。
    皇帝诧异地打量阿四表情,沉思一瞬,道:“也罢,冬日西山雪景不错,后日叫太子陪着你去赏雪吧。”
    赏雪?
    最近皇帝和太子都忙得脚不点地,阿娘居然让长姊陪她出门玩!
    阿四不管其中有何深意,忙不迭地应下:“好好好,阿娘先忙,我这就回去让人准备行囊。”说完就告辞,脚底抹油似地跑得飞快,生怕阿娘收回成命。
    太子是阿四最少相处的阿姊,这并非是说太子待她不亲近,而是太子忙碌得出奇。大周的现任皇帝陛下,是个乐得给孩子找事干的好母亲。天下之大,总有无数的纷争等着人去调停。自从被册封为太子以来,姬若木几乎没有特别清闲过。
    姬若木是个有地位、有一定实权、足够多的亲信、以及相当数目的工作量的太子,这让她几乎可以傲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的储君。年过而立的太子不多见,年过而立依旧稳稳当当的太子就更少了。
    或许是太上皇和当今圣上的健康体魄给了后来者信心,一个眼看能活八九十岁的人,即使四十岁登基,仍旧能做四十年皇帝。三十岁的太子也就不足为奇,甚至不必太心急了。
    当然,再过十年,如今的会不会心急,就不是外人能够猜测的事情了。
    太子接到皇帝突如其来的命令,先令宫人送走辛苦传信的内官,叫来东宫属官齐聚一堂——熬夜办公到夜半三更。
    工作是不能不工作的,皇帝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妹妹还是要带出去玩儿的。所以,今夜少睡,后日多睡,活终究是要干完的。
    有着诸如皇帝、太子的头衔的人,往往容易失去个人的名字,脱去半个人身,在凡人眼中成为半个鬼神。
    但是,人终究是人。
    阿四在甘露门外等到穿着常服的太子,以及太子眼下不大能被遮盖的青黑色。
    每天对大理寺繁杂事务怨声载道的阿四,在此刻终于发觉隐隐作痛的良心,她上前向长姊施礼,愧疚道:“长姊辛苦,都是我任性,才劳累长姊百忙之中还得耗时耗力陪我走一趟。”
    “这有什么,也值当你与我客气。能得冬天三日假,与我而言就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太子惯常地拍妹妹肩膀,这是她独有的关心方式,大约是在感受妹妹们日渐增长的身高,“难得有空闲,我们也别在这儿聊了,趁早出宫去。免得一会儿碰上哪个,又是一堆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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