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看明白了,封家的二爷喜怒无常,根本不是他能威胁得了的。
    然而白鹤眠不追问,封老二却骤然暴起,将他压在身下,用同样的姿势,捏住他的下巴:“我问你,跟谁学的?”
    封二爷身上的气势凌厉异常,白鹤眠几次想要抬起腿踹开身上的男人,都莫名地失了力气。
    他发现眼镜是封二爷最好的伪装。
    戴上眼镜,封老二是文质彬彬的公子哥,摘掉眼镜,封二爷身上的匪气就压不住了。
    白鹤眠的视线落在封二爷眼角的泪痣上,那颗浅浅的痣陷在皮肉里,非但不阴柔,还透出一股血腥气。
    白鹤眠后知后觉地畏惧起来——封家的男人都是摸枪的。
    摸枪,手上自然沾过血。
    他向被子底下缩,不敢与封老二对视,嘴里嘀嘀咕咕说些不着四六的话:“我不听了,你不乐意说就不说,谁稀罕?”
    封二爷任由白鹤眠把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用被子蒙上脸,然后静静地等。
    白鹤眠闷得满面通红,默数着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猛地一掀被子,原以为封二爷一直不出声,肯定已经躺下,哪晓得这么一仰起头,刚好撞进封二爷含笑的眼睛,于是他半口气憋在胸口,愣是呛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白鹤眠恼火地蹬腿。
    封老二温柔地替他拍背,等白鹤眠不再咳嗽,便重新躺下去,又变成了腿脚不便的残废:“怕你闷着。”
    “……顺便问问,刚刚那招跟谁学的?”
    白鹤眠闹了一身薄汗,烦躁地擦额角的汗水:“我跟谁学的?真有意思,亲一口换真相,不就是二爷您出的主意吗?”
    提起这事儿,白鹤眠冷笑连连:“我信守承诺,谁知道二爷您倒是赖账了!”
    封二爷至此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然后再次伸手揽住白鹤眠的腰。
    “干什么?”他如临大敌。
    “众矢之的。”封老二直视白鹤眠的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了一个词。
    白鹤眠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心头一跳,理解了。
    封家世代为文官,富甲一方,如今又摸了枪,自然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封老大剿匪时死得蹊跷,后来封老二又残废了双腿,如今的封家明面上只有一个玩世不恭的封三爷还能顶些用。
    “明白了?”封二爷眼睛微弯,欣慰于白鹤眠的机敏,“我强娶了你,外人自会猜测封家兄弟阋墙。”
    “你和三爷……”
    “就算他真的生我的气,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封家的事。”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封老二接下话茬,“你只要在这一年期间安心做封太太就好,其余的不必多虑。”
    白鹤眠不喜封二爷强势的语气,靠着靠垫冷哼:“我算是明白了,你们封家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在金陵城是如履薄冰。”
    “功高震主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封二爷边说,边攥住了白鹤眠的手腕。
    他生来体寒,即使是盛夏时节,皮肤也凉丝丝的,封二爷舍不得撒手,就唬他:“你若再不躺下好好与我装夫妻,我就继续亲你了。”
    白鹤眠闻言,连忙缩进被子,拱到封二爷怀里时,猝然惊醒:“不对啊,就算亲我,吃亏的也是你。”
    “……你不要家产了?”
    封二爷揽着白鹤眠纤细的腰,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喑哑:“千金于我如浮云。”
    白鹤眠很没形象地翻起白眼,只当封老二在开玩笑。
    但是没过几天,白鹤眠就发现,封二爷对钱是真的没概念。
    准确来说,封家有花不完的钱。
    事情的起因,是白鹤眠在封宅里闷得慌,喊了千山开车,在金陵城里找地方玩儿。
    自打两人立了字据,白鹤眠对待封二爷就没了原先的拘谨,他连家道中落的苦都熬过去了,装一年“阔太太”又有何难?
    更何况封二爷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让他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让外人看出他俩并没有真的成婚即可。
    于是白鹤眠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他才十九岁,在偌大的封宅里待上一两天还成,时间久了,开始壮着胆子烦时刻开会的封老二。
    封老二比白鹤眠大了整整七岁,算年龄,够白鹤眠叫上一声“叔叔”,且封二爷像白小少爷这么大的时候就独自留洋念书,回来又沉淀了几年,越发有长辈的架子。
    不过白小少爷不叫封二爷“叔叔”,而是叫“哥”。
    因着“叔叔”过于生疏,不像是成了婚的。
    “封二哥。”白鹤眠倚在门上笑眯眯地敲门。
    他已经把门推开了,再敲就是掩耳盗铃,但是封二爷不生气,还好脾气地放下手里的文件,当着一屋子军官的面,和和气气地问:“怎么了?”
    “借千山用用。”白鹤眠用脚尖抵住门,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出去打牌。”
    “和谁?”
    “和我太太吧。”白鹤眠还没来得及回答,封老二身边的军官就乐呵呵地说,“二爷,您不必担心。”
    封二爷意外地挑起一边眉。
    白鹤眠不甘示弱地挑回去。
    “去吧。”封二爷嘴角有了丝笑意,招手喊一直候在外面的千山,“送白小少爷去打牌。”
    千山应了,白鹤眠却不走。
    他溜溜达达地晃进会议室,当着所有人的面,勾住了封二爷的脖子。
    封老二换了副眼镜,还是金丝边,斯斯文文地坐在轮椅里,等白鹤眠靠近,才伸手揽住他的腰:“怎么了?”
    白鹤眠今日穿了身米色的薄西装,嫌热,马甲的扣子只扣了几颗,露出里面白得近乎透明的衬衫。
    封二爷眉头一皱,抬起胳膊把扣子全扣好了。
    “麻烦。”白鹤眠“啧”了声,伸到封老二口袋里的手缩了回来——他拿了二爷的皮夹。
    “谢了。”白鹤眠对封二爷眨了眨眼,哼着歌溜出了会议室。
    千山已经将车停在了封宅门口,见白鹤眠来,好奇道:“白少爷,您想去打牌,直接去就成,二爷不会拦着的。”
    “你懂什么?”白鹤眠钻进车厢,将双腿翘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我去找你们二爷拿钱包了。”
    他随手把皮夹从口袋里掏出来:“今儿的局可不是普通的局,那几个阔太太等着赢我的钱呢!”
    也等着旁敲侧击他与封二爷的婚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白鹤眠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和封二爷立了字据,他当然要好好扮演“封太太”。
    千山将车一路开到了金公馆。
    不是家家都像封家那般刻板,守着老宅过日子,金家就学起洋人的派头,建了小洋楼。
    白鹤眠听千山念叨了一路,什么金家的老爷子是“财政部长”,什么封二爷是“司令”,他听得头都大了,下车前双手插兜,斜眼望着千山:“怎么,二爷担心我得罪人?”
    “这倒没有,咱们二爷谁不能得罪?我就是……”
    “够了。”白鹤眠施施然往洋楼里走,“二爷都不担心我得罪人,你怕什么?”
    说话间,金家的女佣已经为他们推开了门,白鹤眠走进去,自有下人毕恭毕敬地领着他往楼上去。
    白家没落前,也建了小洋楼,白鹤眠走着走着,情绪低落了不少,等下人停下脚步时,他已经没了打牌的欲望。
    “白少爷,太太们已经开了一局了,您先歇会儿,要是想喝什么,直接吩咐我就是。”
    “嗯。”白鹤眠心不在焉地往牌桌上扫了一眼,清一色的女人,有穿洋装的,也有穿旗袍的,说到底娶男妻的,就只有封二爷一个罢了。
    他懒得和一群女人在牌桌上虚与委蛇,要了杯香槟慢条斯理地喝,刚想拿本书来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娇笑:“哎哟,这不是栖松的小情人吗?”
    白鹤眠被笑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问“栖松”是谁,余光就扫到了千山一言难尽的神情。
    他的心脏微微一跳。
    坏了,他连封老二的名字都不知道。
    其实白鹤眠不知道封二爷的名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封老二在金陵城的名气太盛,大家都习惯于称呼他“二爷”,了解他真实姓名的,少之又少。
    不了解归不了解,可要是封老二的名字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白鹤眠心里就不大舒服了。
    怎么说,他都是封二爷名义上的男妻。
    白鹤眠放下酒杯,表现出了恰当的惊诧:“你是谁?”
    “二爷没跟你提起过我?”穿着绿色旗袍的女人坐在了白鹤眠身边,接过他的高脚杯,往里面倒了些葡萄酒,“也是,二爷都娶了白家的小少爷了,哪里还会想起我?”她眉目含情,语气哀怨,姿态颇惹人怜惜。
    打牌的几个太太中立刻有人听不下去了:“温小姐什么意思?”
    “……哎哟,封二爷刚受伤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殷勤。怎么,现在见到白小少爷,心里不平衡了?”
    白鹤眠循声望去,为他出头的太太正往这边来,瞧模样,竟有几分眼熟。白鹤眠托着下巴想了会儿,记起这就是刚刚在会议室里,坐在封二爷身边的军官的太太。
    他连人家姓甚名谁都忘了,只能点了点下巴,权当是打招呼。
    “梁太太,”温小姐微微一笑,不甘示弱地呛回去,“封二爷刚出事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家和封家这么亲近。”
    梁太太戴着法式礼帽,半张脸藏在网纱后,装作研究手套上的花纹,目光却落在白鹤眠身上:“温小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谁能跟封家亲近,那得看封二爷的意思。白少爷,您说对不对?”
    绕来绕去,矛头又对上了白鹤眠。
    他亦不是吃素的,晃着手里的高脚杯,四两拨千斤:“说笑了,二爷腿脚不方便,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白鹤眠话音刚落,屋里就静了下来。
    除了他,没人敢把封老二双腿残废的事情拿在明面上说。
    白鹤眠一语惊人,却没有惊人的自觉,他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牌桌空出一个位置,便走过去,问:“打什么呢?”
    气氛瞬间活络起来,梁太太喊人搬了张椅子放在白鹤眠身后,自个儿坐下,说要和他“一家”。
    白鹤眠捏着牌笑:“您可真是折杀我了,要是输钱了怎么办?”
    梁太太嗔怪道:“白小少爷最会开玩笑,我俩又不是头一天一起打牌,您手气什么样,我心里没数吗?”
    他俩还真不是头一回打牌,前几天梁太太上封家做客,他们就坐在了同一张牌桌上。
    只是梁太太这时候提起,动机就不太纯粹了。
    白鹤眠扯了扯嘴角,没在意,他撩起眼皮,用刻薄的眼神扫视牌友:“怎么着?输了钱可不许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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