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周家这么大胆……但在让人去询问李楷之后,李善很快发现,李靖的手段和自己很像啊。
    同样的退避三舍,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再俯身问责……不同的是,李善向来是自己亲手解决,而李靖这个王八蛋,将锅丢到李善这边来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势族和李善关系太深,也要考虑到子弟得李善举荐入仕,或许是因为这些势族这些日子对李靖毕恭毕敬,几乎是当做祖宗供起来了……李靖实在不好下手。
    事实上,在整个代州都在排斥李靖的时候,唯独这些势族对这位代州总管和善,甚至于,崞县一战后,李善生死不知,这些家族已经毫不犹豫的试图攀上李靖这条大粗腿。
    趋利避害这是人的本性,谁也无法责难,李善也无所谓,但李靖这厮……李善想想心里就不爽利,李靖对这些势族极为宽容,然后在一次常规搜检中查获实据,最后将事情送到自己手上。
    简单的说,李靖设了个套,还真有傻子钻了进去……李善倒是不在乎解决这些麻烦,万一以后捅出大麻烦来,说不定还会牵连自己,毕竟不许互市的诏令还在,开拓商路是自己既公开又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要是下次再多几个势族携带铁器出塞呢?
    与草原部落交易,利润相当大,其中以茶叶、盐、玉壶春的利润最大,但利润最大的却是铁器……这也是李善、李靖都决不允许的。
    前几日,李善指派齐老三、周二郎专程陪着李靖去矿山转了一圈,那儿有一座规模不算大的铁作坊,专职打制马蹄铁。
    马蹄铁对战马的意义不需要多说,打制也不麻烦,草原上肯定有不少人知晓,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草原缺少铁料。
    适才李善全盘想通之后,脑壳都疼,你李药师要杀鸡儆猴,却要我来抬铡刀?
    暗自摇了摇牙,李善侧头瞥了眼已经汗如雨下的周家的主事人周奕,“听闻周奕当年与杜士远为莫逆之交?”
    贺娄善柱呆了呆,周奕更是一下子从座位上蹦起来……可惜早有准备的苏定方一把就将其摁了下去,王君昊随手拿了块什么擦桌子的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厅内略为骚动了下,半响后贺娄善柱才颤颤巍巍的回答,“殿下所言,似有耳闻。”
    “噢……”李善拖着长长的调子,“难怪那日德谋兄遍邀各家南下相援,偏偏周家视而不见,原来如此!”
    “呜呜呜……”周奕疯狂的扭动身躯,就连苏定方都险些脱手。
    由不得周奕不胆战心惊啊,即使是贩卖铁料出关,也不过是带商队的堂侄一个人下狱,商队其他的伙计估摸都没事,但如果和叛唐的杜士远扯到一起,整个周家都有倾覆之危。
    在场诸人个个闭气凝神,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又有谁有胆子说穿呢?
    怨恨邯郸王?
    别开玩笑了,邯郸王即将回朝,何必玩这一手?
    更何况诸家子弟日后在长安,还要靠邯郸王提携佑护呢。
    甚至如贺娄善柱还要感激李善……如果真的以私携铁料出关的名义问罪,整个代县势族团体都可能被问责,李靖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能牢牢掌控商路的机会?
    而且贺娄善柱也想明白了,这事儿八成是李药师设的套……如果要怨恨,也只能暗中怨恨李药师啊。
    我们送了那么多好处,毕恭毕敬,你却要设个套,企图将我们全都装进去!
    “送去代县衙,让德谋兄处置……勾连叛军,此为重罪。”李善挥手让苏定方亲自押送周奕去县城,“诸位,好自为之吧。”
    众人叩拜退下之后,李善转头吩咐,“曲四郎呢?”
    “小人在。”
    “全家问罪,你满意了?”
    曲四郎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李善才懒得去问对方与周奕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只简单的吩咐,“杖责二十辊。”
    曲四郎深深埋头,“多谢郎君。”
    第六百七十六章 再见灞桥
    八月二十二日,两百骑兵的队伍缓缓出现在灞桥边,不大的马车掀开帘子,一位身材瘦削的青年探身而出,视线落在河边的垂柳上。
    再见灞桥,再见灞桥。
    李善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去长安,自己就好奇于灞桥在哪儿,真正第一次见到灞桥,是被李乾佑招入军中去河北,那是自己发迹的起点。
    第一次返程见到灞桥,那时候的自己想着,即使做一枚棋子,也要做一枚分量重的棋子,在山东搅风搅雨之后,自己在长安或主动或被动的变本加厉,以至于名声鹊起,也正式拉开了与裴世钜的较量。
    第二次返程见到灞桥就是今年初的事,雁门大捷,名声遍传朝野内外,手握代州军的自己已经有了退意,还符合圣意的将李靖推了出来……却没想到造化弄人。
    李善不顾驱车的曲四郎劝阻,跳下马车,亲手抚摸着丝丝垂柳,心中感慨万千,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个念头是,此生不能虚度,既然来到这个为后世无数人称颂的时代,那就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书上。
    现在,自己似乎已经做到了,但同时也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两个多月过去了,悲伤被藏在心底,李善并不时时感伤,但即将返乡,终究难免……自己再见灞桥,但朱石头、朱石榴、范老三、谭家兄弟他们再也见不到灞桥了。
    两个月前,李善遣派人手将阵亡亲卫的尸首送回长安,凌敬在信中提及,原本因为使用红砖而一片紫红色的庄子如同冬日大雪一般,一片雪白。
    第三次回程见到这座名传千古的灞桥,自己将会在长安遭遇什么?
    如今已经是武德七年,夺嫡即将白热化,自己会主动或被动的参与进去吗?
    “终于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善好笑的看了眼凑过来的张文瓘,这小家伙脸上没什么欣喜。
    一个多月前,崔信就回朝了,带走了李昭德,而张文瓘却死皮赖脸的留在代县,玩的不亦乐乎……在长安,还有那么多长辈管着,在代州,谁能管得了他?
    不过,张文瓘所谓的玩也是有价值的,帮了李善一个大忙。
    “怀仁兄……”张文瓘干笑几声,“这两日尚需修养,等你拜会崔府的时候……记得带上小弟。”
    李善忍不住笑出声了,张文瓘的父亲张虔雄任阳城令,武城张氏在长安的故旧姻亲不少,但关系最近的是崔信的妻子张氏,也是张文瓘的嫡亲姑姑。
    张氏虽然对李善这个女婿很满意,但对侄儿张文瓘……谁让这厮吃里扒外呢,一次次替李善和表妹暗通款曲。
    前方有探路的斥候回报,脸上带着一块大疤的范十一驱马疾奔而来,“郎君,中书侍郎西河郡公、郢国公并驸马都尉霍国公在长乐坡相迎。”
    张文瓘啧啧了两声,小声说:“好大的排场,怀仁兄……自建国以来,除却秦王,再无这等场面。”
    的确,大胜而归,朝中当遣重臣出迎,最开始是李世民平定西秦,圣人李渊以宰辅陈叔达、裴寂在长乐坡相迎,之后洛阳大战、洛水大捷,出迎的人不同,但都是在长乐坡。
    其实也正常,毕竟李唐一朝,诸次意义重大的大战,基本都是李世民一手打下来的,李孝恭倒是有这个资格,可惜被诬告谋反,灰溜溜的滚回长安,自然无此待遇。
    所以,在洛水大捷之后,再一次出现长乐坡出迎,虽然这次没有宰辅,但两位中书侍郎,一位驸马都尉,而且挑的还都是和李善关系友善的,显然是刻意安排。
    宇文士及和李善结交最早,柴绍夫妇和李善的关系最深,而西河郡公温彦博奉命巡视代地,和李善关系也不错,而且此次大战,温邦也在顾集镇寨堡内呢。
    李善没有登上马车,而是在曲四郎的帮忙下骑上一匹高头大马,一行骑兵缓缓通过了灞桥。
    长乐坡处,遥遥望见出迎众人,想起此次李善三破突厥的丰功伟业,年轻的张文瓘不由低低道:“大丈夫当如是。”
    那一日,李善启程离开代县,自永康县公李靖以下,几乎所有的属官、将校、吏员汇集一堂,为李善送别。
    那一日,启程的车队、骑兵被汇集而来的民众挤的水泄不通,张文瓘亲眼所见,年迈的宿老抖着手亲自斟酒,以谢邯郸王护佑代地之功。
    离开代县,一路南下,张文瓘发现,几乎每到一处,李善都受到极其隆重的款待,不管是底层的民众,还是城内的居民,甚至高高在上的门阀,无不称道。
    张文瓘记得,那日在太原,几乎所有的门阀都遣派子弟来迎,太原王氏设宴,温氏、郭家都有名士相陪,其中郭家的一位子弟如此评价,代地乃至河东,幸有邯郸王,故兴之。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个评价不算夸张,李善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恢复代州的兴盛,商路的开拓激活了整个河东道,他改变了大唐和突厥之间的战争局面,将战线推到雁门关外,使得河东终于有平静的岁月。
    的确不算夸张,因为历史上这个时候,唐朝还是将军队主力放置在并州,颉利可汗甚至联合突利可汗破关而入,要不是李世民玩了一出反间计,突厥很可能会饮马黄河。
    “怀仁瘦了。”第一个开口的宇文士及没有去说那些套话,“颇见风霜之色。”
    养了两个多月的伤,李善早就恢复过来了,但这场战事施加在他身上的影响,或许此生都不会褪去。
    “明年就要加冠了嘛。”柴绍笑着如此说,细细打量,虽依旧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但身为名将的柴绍却敏锐的察觉到那一抹笑容中的锐利。
    “四郎来信,怀仁看似如玉,战阵之中,锋锐如剑。”温彦博看向李善身后的苏定方、王君昊等人,轻声道:“陛下传令,今日为怀仁设宴夸功,定方、君昊一并赴宴。”
    李善有些惊讶,虽说此次大破突厥,意义非凡,但这样的待遇还是太过隆重,或许是对自己自请回朝的补偿?
    第六百七十七章 凌烟阁(上)
    两位国公,一位郡公出城相迎,一路指引直入皇城,这是极为隆重的礼节。
    朱雀门边,一身劲装的平阳公主含笑而来,太极宫外,宰辅中最赏识李善的江国公陈叔达为其引路……要不是有平阳公主在,李善都要疑神疑鬼了,这礼节是不是有点过了?
    但等李善站在太极宫东北角仰望牌匾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居然是在这儿!
    这是后世无数人心心所念之处,这是中晚唐无数重臣一生最高的追求,无数诗人们孜孜以求,在诗文中描绘这儿的宏伟以及这儿所代表的那些。
    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李贺的那句“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就连千年后的明代第一名臣张居正都写下“所希垂不朽,勋业在凌烟。”
    是的,李善即将踏入的就是这时候没什么名气,但在原时空中十多年后不朽的凌烟阁。
    轻轻踏过门槛,李善缓步向前,左侧是宗室子弟,熟悉的李道玄,不熟悉的李神通、李孝恭,以及太子、秦王、齐王,右侧是以裴寂为首的诸位宰辅,三省副官也大都在列。
    其实在唐朝中后期,如黄门侍郎、中书侍郎也都被视为宰辅,而左右仆射……这时候就是宰辅了,谁让李世民一直霸占着中书令呢。
    “臣李善,拜见陛下。”
    端坐在上首的李渊笑着起身,一把将还未礼毕的李善拉起,大笑道:“当日朕言,已是世间第一流,众卿以为如何?”
    裴寂凑趣笑道:“陛下或可虚设天官冢宰。”
    “朕虽欣喜,但亦记得,乃弘大所荐。”李渊摇头笑道:“可惜弘大年迈,否则吏部非其不可!”
    殿内众人纷纷附和,呃,去年的确是裴世钜举荐李善出任代县令……虽然才一年,但堪称传奇,从这个角度来说,裴世钜实在是举荐有功啊!
    李善瞥见李世民笑吟吟的和李孝恭说着什么,下首位的平阳公主眯着眼正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好笑。
    哎,今日李渊遍招宗室重臣,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就连回京后闭门少有外出的李孝恭都来了,但裴世钜因病缺席。
    李善、李世民、平阳公主这些知情人自然猜得到……裴世钜可能是觉得有点没脸,也可能是怕到时候撑不住!
    比如此时此刻,上至圣人李渊、太子李建成,下至三省副官,纷纷赞誉举荐有功,堂弟裴寂说不定还要因此为你请功……那裴世钜如何才能保持住脸上的表情?
    夭寿啊!
    不来也好,李善真怕出这种事……裴世钜别一头栽倒,就此归西了!
    “不过他日,怀仁或能为国择才呢。”李渊指了指苏定方,“西征吐谷浑,一日八胜,迅如雷霆,斩将夺旗,雁门大捷,雪夜追击,生擒欲谷设,此次坚守雁门关得力,遣偏师退突厥奇兵,再助怀仁掌军,三破突厥。”
    “怀仁可谓识人,或可传弘大衣钵未可知。”
    那边苏定方谦虚几句,这边李善嘴角都在抽抽……我继承裴世钜的衣钵?
    看李渊的视线转向王君昊,中书侍郎温彦博介绍道:“陛下,此为昔日河北第一名将王伏宝之侄王君昊,冲阵犀利,勇猛过人,此战力斩数名突厥大将。”
    “王伏宝之名,朕早有耳闻,惜窦夏无量。”李渊叹道:“怀仁亲卫头领,先有苏定方,后有王君昊,怀仁是有意吏部乎?”
    这应该不是试探吧?
    不至于,应该只是笑谈……李善顺着口风道:“若陛下有意,臣愿担之,只恐此等眼光乃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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