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和却没有回答,只鬼使神差地抬起保温壶:“喝不喝鲈鱼羹?”
    裴宴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
    邵清和每次过来,都会带三个一次性碗,一个给自己,一个给他爸,还有一个邵老爷子。
    他就把自己那个碗给了裴宴,替她盛了一碗鲈鱼羹。
    保温壶质量不错,鲈鱼羹还是热腾腾的。
    裴宴拿起一次性勺子,轻轻抿了一口。
    不知为何,邵清和忽然有些紧张。
    第221章
    裴宴作为南金玉的大厨, 是经常需要品鉴后厨班子的手艺的。
    这事她做惯了,也没在意到邵清和的紧张,只略微吹了吹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鲈鱼羹,抿了一口。
    鲈鱼羹是标准的江南口味, 不比川菜香辣, 不比鲁菜厚重, 却是独属于鱼米之乡的清淡鲜美。
    浓白微稠的汤十足鲜美,切成片的鲈鱼只是轻微过水,完美保留了鱼肉本身的鲜嫩。
    鲈鱼肉足够嫩, 一口下去能直接在嘴里化开来,随后才咀嚼到莼菜的滋味。
    春天里的莼菜鲜嫩无比, 莼菜本身是没有特别的味道的, 就好像兔肉一样, 是什么味道还看底味。
    此刻这莼菜就吸收了鲈鱼鲜美的味道,口感又滑嫩圆融,十足美味。
    邵清和得了他父亲的真传,在裴宴的后厨里是最有天分的一批。
    这鲈鱼羹又是他自小学的江南口味,吃起来, 竟比他平日里做惯的菜色还要高上一些。
    裴宴又喝了两口,感受有些陌生的鲜美滋味,先是说了句“不错”,随口又问:“这是‘来春阁’的菜色吧?”
    邵家常驻之江省, 她来往不多,但同是五大世家,多少也有所听闻。
    邵清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琢磨邵家菜色, 原以为只是消磨时间,但实际做起来, 却不由自主沉浸进去。
    拿过来坟墓前,也不知是为了供奉老爷子,还是为了让老爷子显灵,告诉他究竟得了几分真传。
    邵老爷子自然是显不了灵的,但有裴宴这句“不错”,他原本的紧张莫名消散。
    听到她的问题,点头:“这莼菜鲈鱼羹,是‘来春阁’的专属特色菜。”
    莼菜鲈鱼羹做法并不复杂,正因此,想要脱颖而出更加困难,也就是老爷子这样的宗师能做得极好,他本身也就是鹦鹉学舌罢了。加上这菜有一定季节性,除去来春阁,其他邵家酒楼是没有卖的。
    裴宴虽说知道邵清和对邵老爷子没有恨,但本也以为他对邵家其他东西都没好感。
    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提起来春阁的时候,语气竟十分柔和,于是问“你倒是不讨厌来春阁?”
    邵清和:“到底是我父亲曾经向往的东西。”
    裴宴明白了。
    她垂眸,又喝了一口鲈鱼羹。
    她自己也并非不会做莼菜鲈鱼汤,但是无论是做法,还是最终口味,跟眼前这鲈鱼汤都会有一定差异。
    虽说论质量,目前她动手自然是会比邵清和更好的,但这只能说明她的厨艺本身就比邵清和高深,并不是说她的做法一定更好——厨之一道博大精深,同一道菜有许多同样优秀的做法。
    哪怕是完全相同的菜谱,除非是邵家人那种格外墨守成规的,否则也会按习惯添添改改,做出来也就是截然不同的口味了。
    将一碗鲈鱼羹喝干净了,裴宴才开口:“那你呢?”
    邵清和父亲向往来春阁,那邵清和自己呢?
    邵清和握着那块写了“来春阁”的木牌,有些迷茫。
    父亲死后,他离开邵家,一度以为自己对邵老爷子以外邵家的一切都无比痛恨。
    但现在想来,曾经父亲向往地看着来春阁时,他又何尝不眼睛发亮呢?
    裴宴看他,就知道他的想法,于是说:“来春阁的东西若是逐渐埋没了,那确实可惜。”
    裴宴说的“埋没”,不仅仅是断了传承的意思,更是说不会有人去专门琢磨来春阁的东西了。
    邵清和公开菜谱,邵家人争的那口气没了,邵家半壁江山又被老爷子捐出,邵家现在可以说是元气大伤。
    这家子现在还忙着内斗,哪怕有人想要保住梅林二星,甚至争一争三星,恐怕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这样下去,邵家能稳住普通一流厨艺世家的位置已是奇迹,进一步败落下去也很正常。
    邵家人这些年来习惯于嚼祖上传下来的秘方,不思进取。
    哪怕真有痛定思痛,再争一把的族人,想彻底改变,也并非是容易的事。
    当然,因为菜谱被公开,除去邵家人,肯定有不少厨师从菜谱里取其精华,化为己用。
    但这些厨师为了脸面,不大可能把整个邵家的东西化用,恐怕也不会系统研究邵家食谱,进一步做提升。
    邵家食谱到底是别人家的东西,不会变成自己的。
    裴宴想,或许邵家的祖宗如此重视传承,就是担心邵家食谱变成无人问津的古书,而邵家的东西也埋没在历史里。
    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子孙不成器,好端端的传承反倒闹得家宅不宁。
    邵家人可恶,但食谱和传承本身是没有错的。
    裴宴:“而现在,有能力将来春阁这个名字留住的,也只有你了。”
    邵家那些人都是废物,继续嚼着也嚼不出东西。也正因此,邵老爷子才会把这个选择留给邵清和。
    他可以自己决定,是否留住来春阁,将邵老爷子的东西传下去。
    邵清和抬眼看向裴宴,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缺你这么个二厨。”
    当然不是完全不缺,不过胡叔虽说年纪不轻,但厨艺这行退休晚,他还能干十来年。
    叶林的资质不比邵清和差,更小的一批卫蔚杨阳他们也长起来了,像杨阳卫蔚,不出意外今年就能升二厨。
    当然,她也并非没有私心。
    邵清和是从浔阳跟过来的,于她而言不是单纯的后厨班子,更是朋友和半个家人。
    她从前出宫游历,见多了传承断绝的可惜事,邵清和自己恐怕也不愿意这事发生。
    邵清和的资质,她心里清楚,哪怕比不得邵老爷子,但慢慢来,不怕搞不起一家来春阁。以他们的关系,多少能互利互惠。
    邵清和盯着那木牌看了很久。
    若是真的要做出这个选择……不说邵家人会如何将他当做眼中钉,他需要承担的,也不是现在一个二厨可比。
    来春阁现在有的,唯独一家店面,其他的干干净净,几乎是从零开始。
    但是,他也从来不是胆小怕事的人。
    做下最终决定,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但是接下来的第一步,却有些迷茫。
    裴宴看出他的迷茫:“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报名,然后回南金玉准备海选。”
    “这个月,我本身就顺便多训练卫蔚他们几个的基本功,但来春阁的东西,还是得你自己琢磨。”
    她是没有这么多功夫的。
    邵清和明白过来,眼神有了觉悟。
    他运气不差,正好轮上大赛。
    哪怕不能进去国际赛,在全国赛拿个好名次,也能引起很大关注。
    他必须用来春阁的东西拿到名次。
    让大家知道,邵家除了那群废物,还有人。
    第222章
    邵清和在葬礼后还留在之江省不走, 一是怕邵家人气头上迁怒南金玉,二就是不知道这“来春阁”的牌子该怎么办。
    现在后者解决了,至于前者,裴宴说:“邵家人虽说记恨你, 但更急于争他们手里还有的那些东西。”
    邵清和公开食谱, 邵家人不记恨是不可能的。但这事本质老爷子的主张, 他手里也没有半点邵家的产业——来春阁的牌子还在他手里这事,邵家人是不知道的。
    邵家人个个利益为先,报复邵清和倒是解气, 实际得不了半个子。那么比起报复他,显然是跟其他亲戚抢剩下的财产更加重要。
    更何况, 邵清和跟沈家未来继承人关系不错这事在圈子里众所皆知。
    邵家未来必定走下坡路, 而沈家有裴宴在, 未来说不定更加烈火烹油。
    邵家人想报复他,也多有顾忌,别因此招惹裴宴。
    当然,等邵清和接手“来春阁”,邵家人便不一定会坐以待毙, 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
    这条路本就不容易走,邵清和有心理准备,但托裴宴的福,到底比他孤身一人走要容易点。
    他郑重道谢。
    裴宴只摆手:“这样倒显得生分了。”
    眼下已经四月, 他好险赶着最终期限报名了国家赛的海选。两件事解决完,没理由再留在h市,便跟裴宴一道回京。
    到燕京是早上, 裴宴把他带去南金玉,参加每周的练习。
    她四月开始就专注练习, 每周只去三天南金玉。好在叶林和胡叔能顶大半个大厨用,卫蔚和杨阳又能顶大半个二厨用,所以哪怕她跟邵清和都不见人影,南金玉也出不了乱子。
    裴宴练习之余,也按照叶林他们的短板布置功课自己练习,每周还会抽一天时间检查功课、巩固基本功。
    叶林他们开始还担心影响她练习——他们还指望裴厨捧个世界赛名次回来,他们也与有荣焉——不过裴宴说教人过程也能帮她自己查漏补缺,这才答应下来。
    邵清和回来,尽管圈子里都传遍了,不过大家默契地没提邵家那些糟心事,这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只表达了对邵老爷子的哀悼,实在忍不住才顺带骂几句邵家人。
    “那些混账玩意儿……”卫蔚被叶林用手肘一撞,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口,转而说起大赛,“幸亏你想通报名,胡叔不参加,你和叶林最有望争地区前三。”
    按照大赛章程,为了防止有些人专门跑去薄弱地区参赛,厨师们只能在常住地区或供职地区参赛,南金玉后厨班子自然都是燕京赛区的选手。
    燕京赛区人才济济,卫蔚他们帮厨虽说都报了名,但自知就是凑数去的,没什么希望打进小组赛,倒是邵清和叶林有可能。
    邵清和看着热热闹闹聊天的大家,最后一丝因邵家人生出的戾气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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