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亩地,柳朝姝打算都建成了铺子。
    “薛大家来庐陵开书院,这小小的鹤洲定然热闹非凡,少不了有人来租铺子。”
    孟月池能怎么办呢?
    除了嬷嬷们给其他人打赏,她就没花过钱,只能是不停地被她震撼。
    比起看母亲花钱,其实她更想去看看那个庐陵书院。
    一月十六,柳朝姝带着她和孟月容走过了鹤洲石桥。
    “初梨十问?”
    一过了桥,她就看见了高大的石碑。
    石碑一看就是新的,凿出来的字里墨色还没褪掉。
    “阿娘,这个石碑好大呀。”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石碑,柳朝姝忽然长长一叹。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传闻中的‘十问碑’。”
    低头看见孟月池正看着自己,柳朝姝对她笑了笑。
    “从前,天下千座书院千座碑,可惜后来……”
    “如今,旧地也能起新碑。”
    一位老妇人站在她们身后,语气柔和又笃定。
    孟月池转身,看到了一位穿着曾青色对襟道袍的老人。
    看她满头白发,年纪应该早过了古稀,偏偏眸光明亮,面颊亲和,竟然能让人丝毫察觉不出老态。
    老人也看着孟月池,问她:
    “你可识得这碑上的字?能看懂吗?”
    小姑娘点头。
    她甚至不需要回身去看。
    “第一问,是说女子的以忠事君、以孝事亲、行事以廉,却总不被人看见,圣人看不见,世人也看不见,世人只会盯着女子的短处去任意谤毁,此事何解。”
    “第一问,是说世人让男子多妻妾,却不许女子稍有放纵,以贞顺一字压在女子头上,此事该何解。”
    “第三问,是说女子被困在后宅,不能为官,不能科举,不能得俸禄,只能任由为官的男人为君的皇帝来定下国策。等到外敌入侵之时却要她们自戕来显自身清白,此事该何解。”
    “第四问,是说女子生育艰辛,不仅非常疼,还可能难产而死,生下的孩子却要从父亲的姓氏,等到孩子长大,记录自己的父母过往,甚至不能提母亲的名字,此事该何解。”
    “第五问……”
    孟月池说到第三问的时候,老人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严肃,当她一口气说完了全部,老人起身问牵着她的柳朝姝:
    “你从前可曾将这‘十问’给她说过?”
    柳朝姝看着这位老妇人,目光渐渐湿润,她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我女儿聪慧,可惜从小未曾得恩师指教,只能自己看书,堪堪看过八册的《妇行鞭影册》,初梨十问,从来没人教过她。”
    孟月池抬头看自己的母亲。
    她听出来了,母亲的语气很恭敬。
    老人再次看向孟月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月池,父亲姓孟,就叫了孟月池。”
    “孟月池,我知道了,我叫薛重岁,旁人还喜欢称我是薛老太太,你想跟我读书么?”
    薛重岁,北境朔州人士,她出身平平,却因早慧,在十岁时就被勇毅学宫收下,十六岁时三元及第,得明帝亲自赐字“寰安”,她也是明宗一朝最后一位状元,当时已经病入膏肓的明帝对她喜爱非常,给她指了两位恩师,分别是翰林院大学士百里妇行和丞相苏姮,她入朝之时年纪太小,却见识了初代为官女子们最风华鼎盛的岁月。
    她与玉山书院的创办者罗丝丝辩经,与青松书院的第一位女山长乔斓月对坐饮茶,在明帝亲自创下的松园书院里,她当过教习。
    她见过执掌天下水道的卓妩君勾勒山河,也见过天下第一猛将云娇跃马平川。
    至于她自己,她曾出使南平、焦挝,使两国重新对大启称臣纳贡,那时她不过一十六岁。
    她也曾出任一州刺史,平疫治水,造福一方。
    她还曾做过户部的侍郎,翰林院的学士。
    她甚至带过兵,巴州夷乱,她带六百府兵重创三千夷人,当众砍下了带头造反之人的头颅。
    尽管她有一个执掌了朔州兵马的兄长薛重岚,可她的名字闪耀四朝。
    扶正之乱发生之时,薛重岁的兄长薛重岚刚死了不到三年。
    镇国公江氏一族乃是仁宗万俟润的父族,为表忠心,镇国公江明雪去世之前,将朔北兵权交还给了朝廷。
    时年三十四岁的归德将军薛重岚接掌朔州,历经仁宗、穆宗两朝。
    仁宗轻兵事重民生,削减了朝廷从前对朔北和边防一线的开支,北方蛮部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到穆宗时,蛮部已经能侵扰关内一带,穆宗几次想要重整边防,却在世家阻挠之下不了了之,唯一能用的还是朔北军。
    但是朔北军于仁宗万俟润是有父族和先帝两重亲近在的,对于并无江氏血脉的穆宗来说,天下闻名的朔州兵却是要防备的双面刃。
    薛重岚一死,穆宗将朔北军分成三部,其中一部投靠了诚安郡王,也就是后来的代宗,可谓是埋下了扶正之乱的祸根。
    后世常有人叹,扶正之乱,始于薛重岚之死。
    可扶正之乱,也终于薛重岁之手。
    时年已经年过五旬的薛重岁因为避嫌其兄长,一直在松园书院做山长,只在朝中领一个崇贤大学士的虚职。
    扶正之乱时,她刨出了她兄长的棺木,抬到了宫门前。
    还有一口空棺,她就坐在里面。
    “今日诸君要毁朝官,请从薛氏起,从我兄北望侯起,从我薛重岁起。”
    靠两口棺木、薛家兄妹的半生为国之辉,她庇护了被毁容的为官女子,庇护了松园书院,庇护了国子监里被赶出来的女学子们。
    她带着她们,徒步向北,一路回到了朔州。
    历时七个月。
    一路上,她收容各处书院里被赶出来的女子。
    天下第一座女子书院玉山书院被人纵火焚毁。
    云麾将军梁敏被污造反。
    檀山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被贼人欺辱致死。
    常州刺史苏茗跳江自证。
    芙院书院的山长自戕于山门。
    穆宗朝最后一位女状元梅琴琴在后宫自尽,株连三族。
    各地书院门前,一座座“十问碑”被刨出毁弃。
    唯有她,一遍遍地告诉所有人,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数千女子的北徙之路上,不断有人死去或者放弃,也不断有人新来。
    各地的还圣元君庙里挤满了为她们筹备衣食的百姓。
    终于,她于永夜中执火,将人带到了朔州的勇毅学宫。
    当女人们的脚踩上了朔北的土地,扶正之乱也终于到了尾声。
    其后数十年里,她一直待在勇毅学宫,等到代宗身死哲宗继任,等到哲宗无子承嗣,等到当今陛下登基。
    她离开朔北,要在旧地起新碑。
    如今她满头白发,已经是年过八旬。
    自从已经决定了要来庐陵书院,孟月池就已经知道了“薛重岁”这个名字,看见真人,她有些傻。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聪明但是没见识的十岁小姑娘呀。
    这怪不得她的。
    听到薛重岁自报家门,柳朝姝连忙行礼:
    “晚辈柳朝姝见过薛大家,当年我祖母蒙您搭救,大恩至此,柳氏满门铭感五内,片刻不敢忘怀。”
    薛重岁摆摆手,她对眼前的小姑娘更感兴趣:
    “你看,你娘认得我,我可不是坏人。”
    孟月池点点头。
    “我知道,您是极好极好的人。”
    薛重岁被她逗笑了。
    “我看你也会是极好极好的学生。”
    孟月池板着一张小脸儿,眼睛亮晶晶的。
    片刻后,她才说:
    “我只能尽力吧。”
    她拽了拽旁边的孟月容,学着自己母亲的样子行礼。
    “学生孟月池,见过师长。”
    第119章 姑娘请披黄袍(五)
    “春分日,民并种戒火草于屋上。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
    玄鸟出林,春分至,一大早,孟月池就被换上了一套干干净净的素衣,和孟月容一起被她们的母亲柳朝姝送去了鹤洲石桥边上。
    “万事小心,不要逞强争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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