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是会有一种隐约的错觉。感觉摄像机对准的不是正在工作的演员,而是他们两个。
    故事发生在一个平常的夏季夜晚,两个人走进了同一条长长的梧桐大道。
    面前的男人把他认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知肚明。
    可是自己也很下贱。没有推开,没有否认,站在原地,卑贱又贪恋地看着男人的存在。
    因为他长得跟哥哥,真的很像很像。甚至比梦还要真实。
    也是,这本来就不是梦。这是荒诞又虚假的电影拍摄现场,是现实。
    颜湘抬起头,一直看着面前的男人。
    很快,颜湘就发现了,其实男人跟哥哥也有不像的地方。
    哥哥是纯种的中国人,眼珠子是深棕色的,接近于黑。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可能是同学说的混血儿,瞳膜呈现一层薄薄的普鲁士蓝色,显得深邃又淡漠,像人们长久仰视的皇冠宝石。
    皮肤也尤其的雪白,纹理质感很好,一看就养尊处优的。身上还有一种活人才有的冷香味。
    在梦里见到的哥哥总是阴冷的,寒凉的,遥远的。
    颜湘等着被男人一把推开。
    但是男人好像没有认出来,眼睛眯了眯,用指尖揩着颜湘的眼角:“哭了?”
    颜湘挣开男人的手,说:“没有。”
    男人笑:“被欺负了?谁敢欺负齐思慕啊。我上门去开开眼。谁。”
    “我不是……”
    男人不笑了,只说一个字:“谁。”
    颜湘又说不出话来了。
    男人本来就长得很像哥哥,这幅要帮他寻晦气找碴儿的样子,又让他忍不住想起哥哥总是很好,无论什么事情都挡在他面前,像一个英雄一样。
    颜湘眼尾垂着。
    颜湘的眼睛本来就长得很柔和,微微耷拉着眼皮的时候,额间还有一颗深色的释迦痣,看起来像个犯了难处的小狗,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
    男人似笑非笑:“齐思慕,你今天怎么这么……怎么这么可怜啊。一幅小孩儿样。”
    身后不声不响地传来脚步声。
    颜湘和男人转过头去。
    于是,颜湘就看见了,同学说自己长得很像的一个明星,齐思慕。
    的确是很像,只是齐思慕看起来更凌厉一些,身上气场很足,一看就跟普通人不一样,额面上也有一颗释迦痣,可能因为带了妆的缘故,痣的痕迹有些淡淡。
    齐思慕看到颜湘,目光顿了片刻,冷笑了一下。
    男人依旧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洒脱淡然,没有半分错愕或者尴尬。
    颜湘甚至有种错觉,他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只是像猎人玩弄猎物一样,陪着玩玩而已。
    齐思慕不紧不慢地打量了颜湘几秒钟,随后扬起了一抹嘲弄:“可以啊,蒋荣生,都带到学校来了。外面还不够你玩的?”
    齐思慕又再次看向颜湘,问:“叫什么?”
    颜湘说:“颜湘。你好。”
    齐思慕扬起手,毫不留情地给了颜湘一巴掌。
    颜湘被扇懵了,脑袋侧头一边去,很快浮起红痕。他耳朵嗡嗡的,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接着,他听见齐思慕漫不经心地问:“颜湘?颜色的yan还是赝品的yan。”
    齐思慕心里唾弃自己做得难看。
    没必要。
    他跟蒋荣生又不是正儿八经确定关系的情侣,不过是一些旧事缠绕而已,这副姿态实在太难看了。
    可是就是做了。手没控制住。
    蒋荣生挑了下眉毛,笑了笑,没有对齐思慕展现亲昵的情人姿态,也没有关心颜湘,像是个高高在上的看客一样。
    几秒钟以后,像是欣赏足够了场面,才把怀里的玫瑰花塞给齐思慕:“别气了,认错人了还不行么。灯太暗。”
    蒋荣生的语调很温柔,嘴唇特别好看,形状深情得不得了,安慰人的语气,像情人在窗边念诗。
    就是没什么心肝。
    颜湘活了二十二年,从来都是像个软弱的包子,生活三点一线,只有饭堂,画室,兼职,除此以外就是去医院看妈妈。
    他在集体里尽量让自己保持透明状态,他绝对不会去打扰别人,也没有什么人会来为难颜湘。
    更不用说这样丝毫不带掩饰的恶意。
    然而颜湘没想过还手,或者用语言施予同等程度的侮辱。
    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年轻演员,眉头轻轻皱着,说出来的话没什么力度,一如以往地迟钝温吞:“不要打人。”
    齐思慕冷笑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颜湘实在没什么看头。
    很多人在他和蒋荣生的面前装过软弱,扮过可怜,他已经看过太多,他们的眉毛会怎么垂下来,嘴巴会怎么嘟起来,他比刚刚背过的剧本台词还要烂熟于心。
    因此也可以很简单的分辨出,面前这个不过是一个任人欺的绵羊。
    他是人,人不会跟一只吃草和咩咩叫的羊计较。太降身价。
    远处好像有人在人叫齐思慕回去工作。于是齐思慕什么话都不讲,转身走开了。
    那个男人很快也走了。走之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颜湘,没说什么,微笑着转身离开。
    于是这条长长的梧桐大道又只剩下颜湘一个人。
    刚刚那两个人就像一场荒诞的梦境。
    颜湘从口袋里掏出哥哥的照片,借着昏黄的路灯,仔仔细细地看着,心里想,是哥哥吗。
    可是哥哥已经走了。就在他的面前,被一颗子弹射穿了脑袋。
    那年他们只有十岁。
    应该只是两个长得很像的人。恰好碰见了而已。
    颜湘把照片收回口袋里,打算回宿舍,正要抬脚的时候,酸涩的眼角瞥见地上落了一瓣玫瑰花瓣。
    颜湘顿了顿,俯身捡起了那片孤零零的花瓣,脑袋里想起了小时候他跟哥哥是邻居,一起沿着整条街走。
    有一户人家的墙角长出了好多月季,掉了几朵,哥哥捡起来,笑着对他说,“好看。带回家放进字典里,这样以后都会记得这个春天。”
    玫瑰花跟月季长得很像。
    颜湘把花瓣夹进了书里。
    他往前走了几步,还是回转头,朝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颜湘抬手抹了抹脸颊,发现泪痕还没干,又有眼泪掉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很想哥哥。
    很想很想。
    就算看到一个跟哥哥长得很像的人,也可以把他当作哥哥,用眼睛,用脑子记住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在大脑里剪辑,编辑一场梦境,想象着哥哥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
    然而就在颜湘马上要靠近人群中央,他明明已经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面前却忽然有一个穿着西服的冷冰冰的助理挡住了他:
    “不要往前走。”
    颜湘茫然又顺从地停住,抬起眼睛。
    颜湘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灯光下,是一张跟齐先生很相似的脸。
    然而助理表情未动,不知道是专业训练太严谨,还是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始终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板一眼地拦着道:“不要靠近。退后。退后。”
    颜湘最终还是没有坚持,只是站在人群里,遥遥地看着远方的男人,在一群西装革履的随行簇拥下,步履稳健而匆忙,他的另外一只手握着电话,骨节屈起,眉骨很高,表情严肃,显然是一幅商业精英的派头,跟刚刚风流纨绔的形象完全不同。
    颜湘的目光始终追寻着他。
    在光影交错之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颜湘似乎看到那个男人在人群中忽然回过头来,很远很远地,用眼尾掠过他一眼。
    男人的眼珠子是那种很特别的深蓝色。
    神采摇曳时如同霓虹交汇闪烁,最终凝聚折射成一抹飘渺深邃的钻蓝。
    在黑夜里越过重叠涌动的人群和万千摄影机,看向他,轻飘飘地扫过,又很快地消失。
    颜湘心头微动,想往前看得再清楚一些。
    只是男人的长腿已经跨入了车内,只余一抹凌厉的西装衣角。
    最终那辆黑色的劳斯莱瑟拐出了学校。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颜湘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第3章
    自从那一次见面以后,颜湘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颜湘抽不出时间去想,他常常很忙,雕塑系毕业在即,要兼职,还要跟工作室那边商量入职的事情。
    妈妈也一直病着,肾脏有问题,要定时透析,一透析几万块钱就出去了。这么几年就一直靠曾经做生意的积蓄,和颜湘兼职撑着。
    钱还是其次,透析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妈妈那么坚强的一个人,也会很害怕透析。
    颜湘在窗口外面看着心疼得手指发白。
    妈妈的年纪越大,透析就越痛苦,对身体的负担就越大。
    颜湘问过,如果不透析的话,有没有别的办法。
    医院那边说,最近好像找到了一个珍贵又健康的□□,要的话,就让颜湘尽快把钱准备好,开刀加后续的治疗康复,估计小几十个万才拿得住。
    颜湘当然是想直接给妈妈换一个健康的肾脏,让她长命百岁,先跟医院说他马上就能筹到钱,请求给最后最后的宽限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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