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抚开蓬乱的发,露出两只发黄的眼珠子,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容淖,似审视又似探究。
    她不懂这个带着一群体面健壮护卫的姑娘找上她们意欲何为。
    却隐隐觉得是个机会。
    反正除去烂命一条,她们根本无甚值得旁人图谋的。
    不如配合一些,万一就此博个机会,再不用过这种凄风苦雨,不知明日生死的无望日子了。
    女人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悦耳温柔,慢条斯理的官话吐字像是受过调|教,“现在放开了。”
    “你是何出身?”容淖嘴上在问,实际上心中自有猜测。
    本朝以骑射得天下,明令禁止八旗女子裹脚。
    可兴于前朝的三寸金莲风气并非说禁便能禁,民间许多地方依旧以小脚为美。
    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有条件缠足。
    比如说贫困农女,她们要抢天时下田种地,灵活的双足很重要,裹足等同裹自己的生路。
    能毫无顾忌裹足的,要么家境尚可无须女儿做什么活计,正好亲长又视三寸金莲、闭门不出为贞洁德行。
    要么是娼||妓出身,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
    这个女人看起来并无浮艳之气,大抵是好出身落了难。
    女人却说,“本为乞女,嫁了一薄幸读书人,做过几年官太太。后受男人官场牵连,沦为罪人,由保甲强配于军犯。军犯恶劣,呼朋引伴入我门中,我不堪受辱,趁其酒意上头,醉杀四人逃命。”
    乞女不清楚面前这个姑娘意图拯救‘好人’还是需要‘坏人’,索性和盘托出。
    总有一半的机会去撞运。
    而且,她更偏向需要坏人。
    容淖挑眉,似信非信,“乞女会缠足?”
    “我是丐头女。”女人眸中似有怀念,三言两语讲出自己生平。
    乞女的丐头爹爹只是名声不好听,实则十分富贵,为她延请女夫子,当做大家闺秀养大。并择了一前途无量的穷书生为婿,用钱财扶持女婿读书入仕。
    后来书生高中,正好丐头病故,乞女随夫赴任途中,书生自负已鱼跃龙门,心嫌乞女低贱不堪为配,途径山林遇虎时故意推了乞女出去。
    后又在任上大书特书怀念亡妻‘义举’,以此搏名。
    乞女侥幸虎口脱身,听闻书生此举,赶去任上当众与书生夫妻重逢,两个相互防备的人硬生生演了几年恩爱夫妻,直到书生丢官丧命。
    容淖听得心中百味杂陈,嘴上不咸不淡地问,“他害你性命,为何不去告他,反倒要继续与他做夫妻?”
    “告他让他丢官?”乞女自嘲一笑,笑中带泪,“姑娘,他丢了官于我有何好处。他有官位,我大可捏着鼻子做高人一等的官太太。他丢了官,我只能是如今的下场。”
    世间夫妻,若能举案齐眉固然令人称羡。
    若是不能,有利可图当为‘良配’。
    容淖默然片刻,再问,“那些女子是你组织起来的?”
    “是。独身走在草原上,管他是人是兽都能欺你辱你。成群走过草原,那我们才是人。”乞女浑浊的双目中有种邪性的坦诚,一字一顿补充道,“当然,也可当兽。”
    自荐之心昭然。
    冬阳赤白耀目,似蕴藏着稀疏温情,容淖迎着三双充满希冀的眼眸,平静道,“我不用你们。”
    有凄冽雪风刮过,三个女人如被有形的失望压垮,肩背比先前更显佝偻。
    “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要你们能去漠北扎萨克图部找到哈斯格格,替我给她带句话,她会酌情安顿你们。”
    乞女听得直发愣,“去漠北,这般远?”
    她们多半活动在漠南草原,这边离关口近。关内虽没有她们的家,却总有一份难灭的羁绊。
    容淖八风不动问,“做不到?”
    乞女与同伴交换了眼色,咬牙应承,“能做到。”
    “不知姑娘要我们带什么话?”
    她虽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却能猜到其出身贵胄,而非普通的富贵。
    因为能在封关令下进入关外草原的本身只有两种人。
    拿度牒的商人与为朝廷办差的人。
    这个姑娘连丐头都不知道,明显不是会在年节庆吊给丐头们‘责钱’‘捐钱’的富商大户。
    那只能是朝廷的人。
    并且是鲜少接触民间的贵人。
    若错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这辈子可能等不到第二双手拉她们出泥坑了。
    容淖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我在等她的宝石。”
    乞女与同伴相携离去。
    容淖望着三人背影出神。
    能把一群穷途末路之人团结起来,这已是一种出众的能力。
    让她们一群逃犯佥妻在没有理藩院及各部札萨克的同意下,躲躲藏藏行数百里路去往漠北,更是一场残忍的筛选。
    她们一路上或会遇见艰险无数,令现在还算团结的一群人忍不住在看见曙光前互相厮杀。
    她们一直是同伴,最明白彼此的凶性与软肋,太恶的人注定被所有人防备甚至是围剿,难能长久。
    六十多个佥妻,说不好会被她们自己料理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顺利抵达札萨克图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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