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薄薄的裙角落入掌心,如幼时被暗卫追杀,躲在幽暗不见天日的水缸下的他,看到的第一抹天光。
    他亦如数百年的幼童般眼前一亮,紧紧攥住这裙角,生怕它逃走。
    “阿姊,阿姊……”
    他匍匐在她脚边,将她的裙角捧着贴在冰冷的颊边,泣不成声。
    “我知道错了,我再不跟你闹了,我现在都改了,阿姊,求你……”
    他反复,一遍又一遍地认错。
    “我不该将你送我的丹炉砸了,我不该撕了你为我写的丹方,我不该铲了你为我种下的药材……我不该,我不该和你闹,阿姊你别走!”
    他听到了顶上那几近无声的叹息,也感觉到手中的裙角似是即将抽离。
    那一瞬间,宋兰台的声音骤然拔高,竟如孩童失态。
    “阿姊!”
    “阿姊别走!求你了阿姊!”
    他话语错乱,只想要留下她。
    “段惊尘也好,应临崖也罢,哪怕是那个惹你伤心的空昙,甚至是更多,万万千千的人,你若喜欢,你若想要他们,我都不闹了!”
    “我只要你留我在身边,我甘心当万分之一,只求给我一片地方就好,我什么都不强求不奢望了!”
    “别赶我走,阿姊,求你……”
    他说一句,便重重吸一口气,喘息声和哭腔混在一起,让所有话语都变得破碎不堪。
    “小宋。”
    终于等到回应,宋兰台狂喜抬头。往日清润的双眼通红,盈满了泪,睫毛也被浸湿了沾在一起,染了尘埃的白皙面颊上残留水痕。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姿态在她眼中不好看,于是狼狈想要用衣袖擦干净面庞,然而顶上落下的下一句,却让他的手僵硬空悬在半空——
    “你现在愿意低头,愿意退至最卑微处,可是日后夜深人静时,看自己所爱之人长伴他人身侧,自己只能远远观望,真的不会不甘吗?”
    宋兰台很想说不会,然而只是思及那些场景,便难过得揪心刺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
    “世间哪有真正不求回报的爱呢?再炽热的火,一直面对的是一块坚冰的话,最后的结局也是被融化的水浇灭。我自然信你现在句句真心,但是正如当年的你料想不到自己会如今日的你这般后悔,今日的你,也不要轻易为将来的自己许诺。”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他跪在地上,仰着头,泪水从苍白的面颊上滚落,“哪怕只能一辈子叫你阿姊……都不可以吗?”
    白清欢皱了皱眉,认真道:“不可以。”
    “为何?我现在可以为你炼丹,为你采药,为你做一切能做的事,我现在很有用了!”
    “他虽然不会说,但是心里总归还是会不开心的。”
    那一刻,宋兰台失了神。
    他几乎瞬间听明白这句话中的“他”是谁。
    是段惊尘,不再是宋兰台。
    “他……会不开心?”
    许多年前,他也曾经是她口中的“他”。
    她每每从宗门外带来小东西,总是头一个捧到他跟前让他先选了,再送去给其他后辈们。
    有其他师侄或是徒孙们来缠闹,她笑眯眯的,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行,不给兰台先选,他要不开心的。”
    曾经被明目张胆偏爱的人,如何能接受这份偏爱旁移呢?
    可也正因为他以为这偏爱独属于自己,才敢反复推开,用离开来试探她的在意,以至于最后弄丢了它,是不是?
    他嘴唇颤抖着,声音涩哑,不断重复这句话,连右手何时松开的也不知晓。
    那一缕裙角,终究从他手中抽离。
    白清欢没有停留,亦没有回头,大步走出庭院。
    出了医仙宫,她一掀眼皮,就看到仙宫重叠的竹林之后,正齐齐整整地站着几道身影。
    三人一狗。
    本来说是去散步的段惊尘和云华真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医仙也在?
    医仙一看到白清欢就忍不住苦笑:“白长老,你这说话未免也太不留余地,太无情……”
    “我若是留余地,就等同在他嘴里留了个鱼钩,那才是真的无情。”
    “……”这比喻让医仙也只能拧着眉直叹气。
    云华真人没听懂,还扯了扯道友的袖子:“什么意思?”
    医仙缓缓摇头:“你们这些修无情道的剑修无需懂。”
    “啧,说得你个老医修有过道侣似的。”
    “……”
    第77章 初吻
    云华真人和医仙三两句就开始呛声起来,两个老头索性去找其他老怪物们理论去了。
    风过竹隙,夜色浓郁如墨,身后医仙宫门口悬着的两盏灵灯和远处云层间的阑珊灯火如星点。
    白清欢稍稍抬起头,瞳孔中倒映着段惊尘的影子。
    依然是束着利落高马尾,发间所佩的还是她亲自挑选的玉冠,白底浅青色的衣衫,清冷雅致的装扮。
    她心中浮出微妙之感,习惯了对着自己的脸,如今再对着段惊尘,竟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分明是同一具身体,但是内里的灵魂变作他本人之后,气质也截然不同,少了些温和散漫,多了些剑修骨子里的强烈压迫感。
    当然,面对她的时候,所谓压迫感是不可能存在的。
    白清欢笑意盈盈地打量着段惊尘,后者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声音略沙哑地问:“我有哪里不对吗?”
    “有啊。”她抬手指了指在自己脚边打转的刀疤,笑眯眯地问:“不是要带刀疤去遛弯的吗?怎么遛了这么久还在医仙宫呢?”
    段惊尘微微错开视线,若无其事的回答:“兴许是它和某人学多了,吃多了灵石后习惯躺着不动,不愿意走动吧。”
    刀疤的狗眼微微睁大,抬起前爪指着自己的脸。
    “汪?”
    我?
    不是,你是在说我?
    段惊尘假装没听见刀疤发出的动静。
    倒是白清欢轻轻嗤笑出声,蹲下身来,抬手揉着刀疤两颊的脸肉。
    她声音飘飘忽忽,带着压制不住的笑意:“哎刀疤呀刀疤,怎么小狗这么不乖呢,我原本还以为是某人忍不住想偷听呢,原来是你不听话啊——”
    刀疤急的耳朵往后压,拼命辩解:“汪,汪汪!”
    白清欢:“哦?你说刀疤是好狗狗,是某人坏,死活拦着你不让你出去遛弯,还故意泼脏水在你身上啊?”
    “汪!”刀疤坚定点头。
    “咳咳!”
    段惊尘右手握拳抵唇,拼命咳嗽起来。
    白清欢眼睛忍不住弯了弯,却不搭理上方的人,继续揉刀疤的脸:“那小狗乖,小狗告诉我,某人刚才有没有偷听我讲话啊?”
    刀疤迟疑了片刻,狗眼拼命打转,又是小心看段惊尘又是盯白清欢,着实弄不清楚到底该向哪个主子投诚。
    她蹲在地上,侧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看着站在跟前的段惊尘。
    黯淡的星光,恍惚的灯火,在她的注视下,将他无措又紧张的姿态映照得分明,绯红的耳廓,乱飞的眼神,故作稳重便又被这些细节弄得漏了馅。
    她拍了拍狗头,得寸进尺说:“你不知道啊,那你给我演演他刚刚是怎么带你遛弯的?”
    刀疤立马来劲。
    它甩了甩尾巴,从医仙宫内走出,而后绕着医仙宫大门走了一圈又一圈,再支起前爪以后腿站立,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盯着远处的云,一边耳朵却高高竖起,拿脑袋贴着大门边;
    片刻后,它似乎听到什么很不高兴的事,忽然两耳往后压,气势汹汹地拿前爪比划了个拔剑的动作,再过一会儿竟是开始模仿起磨剑的动作了。
    白清欢看得乐不可支。
    段惊尘眉头一皱,匆声打断刀疤的表演:“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磨剑石,怎会磨剑!”
    她一挑眉:“哟?意思是除了最后那个,其他事情刀疤都没胡说?”
    他呼吸一滞,哑然片刻后别开脸,低声:“都是狗叫,你别听。”
    白清欢拿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笑眯眯地问:“所以我们段仙君到底有没有故意逗留,又刻意偷听呢?”
    他本想板着脸装没听到,可是不管他的脸别向哪边,她的脑袋就跟着偏向哪边。
    被逼得避无可避,他只能低着头,垂着眼,声音很轻的坦然回答。
    “嗯。”
    顿了顿,他对上她满是笑意的脸,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替自己找补起来。
    “没有刀疤那般姿态猥琐形容鬼祟,也不是刻意偷听,只是近来修为精进,在院外也能听到你们的声音而已。”
    “哦——”她拖长了语调,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头。
    片刻后,话锋忽转:“所以你为什么要偷听我和他讲话呢?”
    他有片刻的失神,都忘了继续嘴硬说自己没偷听,只看着她弯如弦月的一双眼愣神。
    “我……”反应过来后,他快速地闭了闭眼,再睁眼后,认命般地开口——
    “因为我怕诡计多端口蜜腹剑的宋长老又要花言巧语搬弄是非,更怕白长老慈悲心软善良不忍宽和大度原谅他了,所以顺便听了听,若是有异常还能派刀疤出去制止一二。”
    他语速快得几乎没停顿喘气,好在白清欢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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