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着那场景,缓慢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怎地,胸腔里忽然溢满酸涩的钝痛。
    痛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痛得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喘不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婢悄悄觑向她的脸,吓了一跳:“哎呀,娘子,您怎地哭了?”
    ……
    ——
    八月甲戌,帝葬,入皇陵。
    长子贺兰铭即国君位。
    是日天晴,大吉,百无禁忌。
    然而登基大典过后,天幕上却渐渐堆满阴沉的云翳。
    阖宫缟素未除,一派死气沉沉,容娡却在此时,被新即位的贺兰铭宣到金銮殿。
    容娡跟随黄门,沿着甬道往金銮殿走。
    不知为何,她所见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远处更是隐隐有喧嚣的吵嚷声,似是发生了什么斗争。
    容娡粗略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她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比起那些,她更关心贺兰铭见她的目的。
    容娡到金銮殿时,贺兰铭身穿国君吉服,头顶十二旒冕,正没骨头似的歪在龙椅上。
    她恭顺地站在大殿中央。
    听见脚步声,贺兰铭抬起头,拨开眼前的垂着旒珠,眯着眼打量她。
    “阿娡。”他凝视着她,半晌,低低的唤,“你一身缟素,究竟是因为国丧,还是为了早已死去的旁人而哀伤?”
    他的话里明显意有所指。
    ——旁人。
    除了不久前惨死的谢玹,还能有什么旁人。
    容娡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中一颤,掐着手心,努力克制住情绪,强作镇定,缓声道:“自然是因为国丧。”
    贺兰铭没有继续逼问,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随手拿起几封信件,甩到容娡脚下。
    “清河崔氏向朕施压,让朕将你放出宫。”
    “还有谢氏三房的几个黄毛小儿,联合赵侯之子,闹到登基大典上,逼朕就范。”
    “容娡啊容娡,朕原以为你柔弱无害,眼下看来,你却当真是手段厉害。”
    “你究竟是何时令贺兰铮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朕分明事先将我的好二弟调出洛阳,眼下倒好,他也来凑热闹,要从朕手里将你夺走。你来时,应见到了外面的乱况吧?这正是贺兰铮为见你,惹出来的乱子。”
    容娡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没理会他的话,而是轻声道:“陛下又吃五石散了?”
    贺兰铭轻哼一声,面色却稍作缓和。
    “朕命人备好了成婚用的吉服,你且去试一试。”
    容娡后退一步,眉头皱的更紧:“现在?”
    贺兰铭理所当然的点头:“不然呢?”
    容娡继续后退:“陛下说好不逼迫我的,此时成婚,不合礼数。”
    贺兰铭冷笑:“朕又没说现在便成婚,只是让你去试试婚服,何况朕如今是皇帝,什么时候嫁,由得了你?你不想嫁也得嫁。”
    “还是说,仲秋将至,你想让朕将你的母兄接到宫中小聚?”
    容娡面色微变,猛地抬头看他。
    旒珠摇曳,四目相对。
    贺兰铭坐在玉阶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阴鸷而复杂。
    须臾,他拍了拍手:“来人——为容娘子换上婚服。”
    十几名嬷嬷应声自殿后走出,团团围住容娡,不待她反抗,便将她簇拥至另一间宫殿。
    嬷嬷们将容娡推到榻前,容娡身上素白的裙裾被她们粗|暴的扯开。
    容娡几时受过这种屈辱,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两下,抬脚踹开几个嬷嬷,惊怒道:“我自己来!”
    嬷嬷们挨了她几脚,面面相觑一阵,犹犹豫豫地退后。
    几名宫婢捧着纁色镶边的吉服,缓步上前。
    她们扯住容娡的手臂,为她换上繁复的玄纁深衣。
    容娡不会穿这种深衣,也拗不过她们,只得顺从,憋屈的满脸涨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在宫婢的摆弄下,吉服的绅带,紧束在容娡的腰身处,将她的腰勒的极细,盈盈一握,犹如柔软的细柳。
    深色的衣料,将容娡的颈项衬的更为修长,身姿也更为袅娜。
    深衣形制庄重,穿在容娡身上,虽然刚好合身,却并不显得端正。
    她肌肤雪腻,唇如渥丹,眸如秋水,乌云叠鬓,分明不施粉黛,却美的犹如话本中美艳绝伦的祸水精魅,容色秾丽,娇媚动人。
    哪怕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柳眉微蹙,仍是美的惊心动魄。
    众人观她容色,不由得屏息凝神,啧啧感叹。
    容娡没好气的拽了拽紧束的衣领。
    有宫婢立即要上前制止她。
    掌侍嬷嬷挥了挥手,命宫婢退下,由着她折腾。
    待容娡消气后,掌侍嬷嬷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将一尺见方的盖头遮在容娡头顶,语重心长的劝慰。
    “娘子,那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您何必同他较劲呢?不如放软态度,同他说几句好话,他定然不会为难您。没有男人不吃女人柔声细语的那一套。”
    容娡自然懂得这道理。
    她对于应付男子熟心应手,仗着一张明丽的容颜,曾利用此道,将无数男子耍的团团转。
    哪怕是无情无欲的谢玹,对上她的手段,亦不能避免。
    容娡也明白这位掌侍嬷嬷的意思。
    保命要紧,说两句好话哄人罢了,又不会损失她什么。
    她从前分明很擅长这样做的。
    容娡心里莫名酸涩,沉默片刻,极轻地点了下头。
    换好庄重的吉服后,嬷嬷便要扶着容娡往金銮殿走。
    然而,殿外却不知怎地,蓦地传出一阵混乱的动静,隐约有贺兰铭的怒斥声传来。
    纷沓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嘈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箭矢“咻咻”的破空声。
    容娡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情况,听觉却格外灵敏。
    她听着那些声响,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下意识地扯住嬷嬷的衣袖。
    嬷嬷停步,奇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了?”
    她不知道,容娡更无法得知。
    盖头被容娡掀开,她躲在内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晌,混乱的声响才停歇。
    嬷嬷走到殿门前扫了两眼:“没事了,我们去见陛下罢。”
    她将容娡头上的盖头重新盖好,殿中剩余的宫婢适时走上前,簇拥着容娡,向金銮殿走去。
    混乱过后,周遭有种异样的寂静,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惴惴不安。
    容娡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临进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容娡的胳膊,扶着她迈过门槛,小声提醒:“容娡娘子莫要忘了老奴交代您的话……”
    话音未落,不知怎地,嬷嬷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容娡心里奇怪。
    可此时她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便只依着嬷嬷的意思,软着嗓子,说出近乎献媚的说辞:
    “成婚的深衣我已换上,陛下瞧瞧,可还合身?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此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欲拒还迎,使小性子,想试探陛下待我的心意。如今我穿着这身吉服深衣,方明白,我与陛下朝夕相处,又有年少邂逅在先,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在的。
    “待孝期过后,我便嫁您。”
    她强忍着不适的情绪,说出违心的话,没心没肺地想。
    总归谢玹已经死了,她合该为自己谋个其他的好去处。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谢玹一个男子,寻不到如他那般好的,稍逊色些的也无妨,活下去最要紧。
    殿内一片死寂。
    容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她此言一出,立即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贺兰铭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没有多犹豫,扯开绸布盖头。
    光线骤然出现在眼前,容娡不禁眯了眯眼。
    天幕中的雨云堆叠的越发浓密,风声飒飒,金銮殿中的帐幔被风吹得纷飞,空气中像是缠绕着无数道潮湿的丝线。弥漫着浑浊而甜腥的气息。
    红绸如血,滑落在地,容娡下意识地垂眼,望见几支箭簇凌乱的横陈在她脚边。
    嬷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松开容娡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远。
    簇拥在容娡身后的宫婢,亦是尖叫着四散。
    哄乱人声中,容娡将视线放远了一些,望见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
    一股极其熟悉的、略带苦涩的冷檀香,犹如清浅的霜雪,穿透浑浊的空气,飘入她的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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