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人儿鼓起腮帮子,一张白净可爱的脸含着怒意,小身板贴着墙根儿对梢上的鸟直瞪眼,突然龇牙咧嘴扮出鬼脸。
    肥雀鸟被唬得鸟躯一震,小眼睛里满是恐慌,奋力拍着翅膀逃离此处。
    年幼的小芳漪悄悄咧嘴偷笑,得意地晃了晃梳着双垂髻的头,两边发鬏上分别缠着的珍珠串子也跟着一荡,俨然是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白糯孩童。
    彼时,她往拐弯处的墙角里又蹲了蹲,一个人边玩着脖上的长命锁,边眼巴巴观察四周的动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几眨涌上团濛濛水汽,抬起藕段似的小胖胳膊,蹭了蹭酸涩眼眶,张嘴打了个哈欠。
    末了捧着肉肉的下巴,迷迷瞪瞪窥向府内来回巡逻的奴仆。
    不知过了多久,巡逻奴仆同另一队奴仆轮流交岗,正好使防守露出个小空缺。
    小芳漪鼓着腮帮打跑瞌睡虫,喜得笑弯了眼,白嫩脸蛋透着淡淡的红晕,瞳眸锃亮,拔起小腿就跑向一株高大绿植后探头探脑巡睃周遭。
    确定无人注意,蹑手蹑脚来至一座浓密绿植掩映着的清静房屋,快速推开红酸枝木门,跨进门槛,回身关紧门扇。
    殊不知,繁茂草木之后隐隐绰绰闪掠过一个人影,有一名年岁稍长些的女孩将这一幕全然纳进眼底,悄悄踮脚尾随。
    那女孩拂拨开面前枝叶,一张小巧玲珑的杏仁脸与小芳漪有几分相似,可是眉宇间若隐若现的戾煞之气,令人心生不喜。
    她趋步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进入内室,偷偷藏身于隔断的碧纱橱外。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透过窗纱,紧紧盯向里间小芳漪的一举一动,犹如一头蛰伏着猎食的饥饿豹子,只待佳机来临便伺机而动,扑上去一口咬断小芳漪的脖子。
    小芳漪完全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自顾自在房间内逛来逛去,时不时踮脚拿起书案上的笔洗和翡翠书拨不亦乐乎地玩耍,咯咯直笑。
    之后又像是玩够般弃了两样东西,眼神越过沉香木书架上摆放的诸多书籍,直直奔向靠墙陈列着各色名贵器物的鸡翅木博古架上。
    小小人儿仰头眼巴巴瞅着博古架,明润的大眼睛巡睃过架格子上的玉尺、鎏金双雁纹银盒、嵌绿松石铜炉、玉灵芝式花插等摆件,及至某处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亮。
    她转头谨慎环视过四周,便翘起脚,抻长胖嘟嘟的小手,费力想要拿到博古架第四层正中央精美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
    可惜她的身量太小,任凭如何抻长胳膊翘高足跟也拿不到,小人儿累得满面通红叉腰喘气,眼珠子骨碌一转,转而跑向几案旁搬来个紫檀绣墩子,搁到博古架前面。
    绊绊磕磕爬了上去踩稳后,发觉高度仍是不够,便吃力地抱来只长方形木匣垫在绣墩子上,努力翘高脚尖去抓。
    方才那个一直躲藏在碧纱橱外的女孩,目中狠光一闪,瞅准时机,飞速冲进去狠狠踢倒了绣墩子,旋即矫健地跃出门外夺路奔逃。
    将将才拿到玉琉璃嵌玳瑁插屏的小芳漪,还没来得及高兴,脚下的绣墩子就被一阵猛力踹翻,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一下子连人带插屏双双跌地。
    清脆的碎裂声乍响,长匣扣砸在小腿肚上,后背摔得也是火辣辣的痛,她疼得龇牙咧嘴泪眼朦胧,插屏亦摔个稀巴烂。
    白白糯糯的小脸蛋上涕泗横流,两个梳理好的双垂髻散乱不堪,精致衣饰蹭脏了大块,满地四散的插屏碎片甚至割伤了她的手掌。
    “阿娘!乳母!二娘好痛,你们在哪里啊,快来救救我。”嚎啕大哭声断断续续传出门外,刚来值守书房的奴仆们乍闻内室居然有动静,自然是要入内仔细探查。
    甫推门而入,他们霎时便被屋内景象震惊得慌了神,阖府上下最受疼爱的二娘子竟摔倒受伤了。
    幸好,有个仆妇率先镇定下来稳住大家伙,将人纷纷指派出去。
    承了吩咐的使女焦急地奔去请郎主和夫人,年长的仆妇轻轻将女娃抱起软言哄着离开地面四散的危险碎片,小子则忙不迭去请医师过府,府里头的人登时忙碌开来。
    等慕成瀚接到奴仆禀报,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爱女房间时,见她搁绣榻上哭得抽抽搭搭,明亮大眼浸满泪水,眼泡子又红又肿。
    为人父的他心头登时一痛,忙温言软语哄慰着她,待目光移向女儿包裹着厚实纱布的左掌,脸色哐啷一沉。
    问了正收拾药箱的医师几句话,知悉女儿除了左掌有伤小腿肚还有块淤青后,面无表情的遣人送走医师,紧接着传唤来目睹书房摔倒事件的奴仆,令几个人把事情始末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继而对随侍伺候的乳母使女仔细盘问,她们个个心惊胆战,一堆人长着那么多双眼珠子都未能看顾好二娘子,这项罪名够她们受顿罚再卷铺盖走人了。
    是以当郎主问讯时,每个人皆面带惧色,不敢隐瞒只言片语俱如实相禀。那厢有人禀着禀着突然就提了一嘴,曾于书房附近碰见过慌忙寻找大娘子的乳母和使女。
    此言一出,满室阒静,郎主唇角紧抿,郁郁不语。
    奴仆们则垂手恭立,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惹不痛快。
    然而,偏偏有人不嫌事情大。
    内室珠帘‘哗啦’一声被掀起,玉佩相击声清脆鸣朗,来者莲步姗姗,对满屋子奴仆视若无睹,径直朝慕成瀚优雅地欠身福了一礼,面上扬起甜美的笑容。
    “阿耶安好,女儿知晓您在外奔波受累,便同厨房的闵婆子学习了如何煲参鸡汤,方才听使女说您在妹妹这里,所以就直接端了来,给您和妹妹一并尝尝。”
    她踅身自使女手上捧过搁置着汤盅的漆盘,放在榻边的炕几,亲舀了两碗汤分别递给二人。
    她笑盈盈抿着嘴,模样可爱伶俐,落在旁人眼中却有几分不属于同龄人的世故与成熟。
    “嗝,谢谢……嗝,阿姊。我最最喜欢喝鸡汤了,嗝!”
    小芳漪通红着眼,包子脸上全是泪痕,边讲话边打哭嗝,稚嫩嗓音中裹着细微的抽噎声。
    乳母忙不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将端着的汤碗递给使女,目下可不能吃喝东西万一不小心被呛到了,怕是会伤及肺腑。
    慕成瀚也接过汤碗随手搁置到一旁,淡淡地瞥向自己的长女,眸中辨不出什么情绪。
    注视着阿耶不曾尝过半口的参鸡汤,慕菲淼唇际的笑容倏忽僵住,垂首抚了抚颈项上的多宝璎珞,狠狠咬紧齿关,怨毒的视线剜向躺在榻侧的小芳漪,藏于袖底的手掌猛地攥了攥。
    迫使自己恢复冷静后,她仰头拧眉,半是担忧半是为难,道:“女儿来时途中听底下人讲,妹妹因贪玩竟避开了众奴仆,偷溜进书房重地戏耍,还不小心打碎了您钟爱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清脆的嗓音里饱含浓浓惋惜之意,使匆忙赶至的主母杜若浅面色微变。
    “阖府人皆知,无阿耶您的授意和命令,任谁都不能擅入书房重地,若有违者都将按照家规处置。”
    慕菲淼满目的忧色掩都掩不住,叹了几叹:“女儿大胆,想替妹妹求个情,望您恕了她这回。可是在百般思量后又深觉妹妹虽则年幼无知,但府内早就列好的家规毕竟明晃晃摆在那儿,如要违逆岂不是有些自打脸面,女儿忖度着这横竖是要罚上一罚,给府中的人立个规矩,日后更便于管理。”
    小芳漪一直以来如掌上明珠般被家人呵护,素来没受过劳什子惩罚。
    甫闻要被罚,一张圆润的包子脸白了白,充满郁色,眼眶更红了,乌溜溜的瞳眸洇染着漫漫水汽,只忍着没哭出来,哀哀钻进母亲怀中寻求个庇护之所。
    “哦,那按你的意思,现今又该当如何呢?”安坐榻畔的慕成瀚打断长女,克制的语气中明显压抑着愠怒,“是待芳漪调养好身体后再重罚?还是打铁趁热现在就罚?久跪祠堂、荆条笞打和断粮三日,你倒是说说哪个惩罚更适合,还是三个惩罚一并施行的好。”
    慕菲淼察觉出父亲的态度,暗暗一惊,心底微寒,硬着头皮嗫嚅道:“阿耶,我……”
    纵使是再愚蠢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室内氛围的不对劲,众奴仆个个压低脑袋恨不得化成一缕空气,远远飘离是非之地。
    慕成瀚盯着长女,“刚刚为父闻听你的乳母刘氏和使女在书房附近寻你不得。且讲讲,前一炷香时间你究竟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记住,详详细细地讲一遍,莫要遗漏了什么东西。”
    闻言,慕菲淼挺直的脊背陡僵,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唇际勉强弯起清浅的弧度,答道:“女、女儿一直都在自己的留槿阁小厨房内煲参鸡汤,守着灶台看火候,期间未曾踏离半步,至于乳母她为何领着使女四处寻找,怕是忘记了这码事。说实在的她近日也太过操劳了些以致精神头不济,出去一趟后再回来,瞧见我不在屋中,一时慌了神便以为我是去府内其他地方玩耍去了,故而才带人四下寻找。”
    一番回答看似完美无暇,然而袖底紧攥着的掌心已捂出粘腻汗水,时刻彰显着她的心虚。
    “好!好!好!”慕成瀚沉着脸连说三个好字,锐利目光逼向这个自己平素不甚亲近的长女,寒声再问:“倘使我不惩戒于芳漪,你可觉得公平吗?”
    霍然抬首,慕菲淼目中的不可置信与嫉恨彻底暴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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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阿耶’释义为父亲。
    第17章 慕菲淼
    有些胆大的奴仆用眼角余光偷觑着静立的大娘子,暗暗腹诽。
    要知晓,大娘子诞生当日天降流火导致花园走水,一下烧毁掉大半个园子,被阖府人视之凶兆。兼且母家王氏于她降生的傍晚,被苦主揭发连同上级官员合谋贪墨之罪,霎时从六品官宦人家沦为阶下之囚,遭九族连坐流徙边疆重罪。
    而大娘子的生母王氏因是庶出且早早当了慕府的姨娘,乃是出嫁女故未被牵累。但娘家人获罪流离失所,给予她一记重创,导致内心郁结难解,自此染疾终日缠绵病榻。
    彼时按照府中的规矩,倘姨娘诞育庶子女月例涨二百缗钱,顾及王氏抱恙和其娘家获罪之故,月例额外涨至五百缗钱,并遣人每月送去大量调养身体的补药。
    郎主更是利用人脉关系在官员中打通些关节,使王氏一族在流徙途中不至于吃尽苦头,借此以慰藉王氏一二。
    本来姨娘染疾在身,尚在襁褓里的大娘子理应由主母杜氏带到身边抚育,可碍于王氏苦苦哀求想亲自抚养女儿,再三思量下杜氏也不愿充当分离人家骨肉的恶角色,索性成全了其心愿。
    未免其力有不逮,遂往院中添置了若干婆子和使女伺候,底下人也皆安分守己,不敢乱嚼舌根,或者私自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些什么。
    是以,她们母女二人生活得安乐舒适……
    时光流逝,白驹过隙,几年光阴于弹指一挥间溜走。转眼间大娘子已从婴孩变成一个稚童,正达启蒙之龄,主母杜氏不光聘请坊间有名的启蒙先生日常教导,更于平素将其时刻提挈身畔躬亲教导。
    待遇同嫡女一般无二,使别家豪门富户的庶出女儿分外眼热。
    慕府的主母杜若浅出身相州洹水杜氏,曾祖父杜正合与另两位兄弟曾一同考中秀才,后于殿试中被圣人钦点为榜眼,官至太子詹事,时人称之为“杜氏三杰”。
    因其世代以诗书传家,杜氏女自幼受书香熏陶,不仅擅长吟诗作赋,还擅绘丹青和一笔好字,在当地素有才女之名,性格更是知书达礼温良婉约。
    当初,慕府的老家主便是看中杜氏这点,才不远千里亲自替儿子登门求娶。
    一个区区庶女能承这样的主母倾囊教导提携,无形中身份水涨船高,日后于未来夫家的相看是尤为有利。
    说来,便是别家十分受宠的庶女亦艳羡不已。
    她们或因生母得宠的缘故获些宠爱,或靠貌美伶俐搏得家族重视,得以在家塾念书。可所学知识毕竟有限,顶多识文断字外加背个诗赋,目的还是为取悦未来的夫君,和慕菲淼压根儿没得比。
    她们平日随主母至慕府做客,长辈们言笑晏晏让慕菲淼领着去花园各处玩耍,尽一尽地主之谊。
    大家伙逛罢玩尽兴后,再提议到人家住的房间和素日学习的书房一观,真是不观不知道,一观心底的酸水是铆着劲往上冒。
    果真是别人家的主母!
    不单单用全副心思培养相待,给予优良教养,吃穿住行的待遇同嫡女也不差分毫。
    再反观自家主母,今儿高兴时唤你过来捋捋毛,再赏个蜜枣儿。
    明儿不高兴时感觉多看一眼都嫌脏,如若有哪个敢不自量力同嫡女相比,怕是家规家法该轮流用了一遍。
    抑或是放任自流,随你自生自灭,人家到头来落个看幕好戏的实惠。而泰半豪门富户中的主母恨毒庶子女者比比皆是,天天用各种手段整治你,如有踩死一双的机会绝不踩死一个。
    后宅阴私要多么恶浊就有多么恶浊。
    倘把慕府对庶女的境况换予别人,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可惜啊,有些人往往不会满足眼前现状,欲望渴求永无止境,得不到反而会妒忌生恨。
    慕菲淼目光含恨,死死咬紧牙关。
    明明她更聪慧知礼,凭什么阿耶独独将慕芳漪视若掌上明珠,给予千般关爱万般呵护?凭什么自己的亲母对自己避如蛇蝎?
    妒忌叠加不甘,每日如烈火炙烤的滋味足以让她疯狂。
    呵,公平?
    阖府人哪个不去维护身为嫡女受尽宠爱的慕芳漪,哪个又不去讨好巴结呢?何谈公平一词?
    慕菲淼长叹一声,切齿冷笑,尚稚嫩的脸庞挂着极重的戾气,一字一顿道:“妹妹私闯书房重地,将您最钟爱的玉琉璃嵌玳瑁插屏打碎,就理应按照家规惩处。何况家规不分人,即使妹妹是嫡女,深受您的宠溺亦不可逃脱责罚!”
    她的俏脸紧绷着,言语愈加激愤:“‘言必信,行必果。’莫非阿耶忘记了?您日日对我等耳提面命这句话,如果您自己不以身作则执意违背,便成了那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小人!”
    在场奴仆骇得倒吸了口凉气,大娘子竟敢如斯对郎主说话,真真是胆大包天。
    “尔等都退下,各归各位。”
    慕成瀚对一众奴仆摆了摆手,沉声屏退后,看着大气都不敢喘的他们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这才把视线重新投到长女的身上。
    “你说的没错,家规的确不分人。”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幺女的发丝,脸上无甚表情,只平静述道:“纵使芳漪是嫡女,但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入书房重地,属违逆家规,必罚无疑!”继而对惴惴立在旁的杜氏淡声嘱咐:“待芳漪的伤将养好些,便罚她进祠堂跪两个时辰再抄写三遍《论语》。”
    慕成瀚余光定定凝向长女窃喜含笑的眼梢,眸底闪过一缕失望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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