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之下,她仍妄图逆转乾坤,南宫旭觉得格外可笑。
    “朕忘了告诉太后,给事中前几日奏报门下省大印离奇失窃,朕派人追查无果,忧心诏敕奏表无法颁行,命工匠重新刻了一枚。”
    劳什子失窃,明摆着故意设计!
    事到如今,太后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悉数压下愤恨,将帛诏扔回给隋宗正,满目俱是阴鸷恨意,冷涔涔的目光冻在容盈身上,回首对南宫旭道:“圣人真有出息。”
    御座上的少年天子露出了笑容。
    “谬赞了。”
    入夜秋风袭袭,几日前一场连绵雨水蔓延下来,夹杂着几丝寒凉,寂寂的黑暗笼罩宫阙,蛰伏在夜色中的拾翠殿闭了门窗,却关不住灯火映透的剪影。
    “娘子,身子是您自个儿的,好歹要为自己考虑,多少吃些罢。”
    慕容湘面无表情地坐在罗汉榻上,近半个时辰纹丝未动。
    她坐了多久宫人们便跪了多久,集体伏倒一地,膝盖已然跪得酸麻,战战兢兢忍耐苦楚,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无声跪求主子用膳。
    目睹一切,丹荔内心焦灼,愁得脚下直打转。
    娘子从延英殿回来是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呆呆坐着不哭也不闹不言也不语,内侍监过来宣读册书的时候毫无反应,好比一介丢了魂儿的行尸走肉。
    她又求又哭半晌,娘子仍然无动于衷。
    “一群废物!”闻讯赶来的太后大为光火,怫然申斥,狠狠发落了一批宫人,看见慕容湘了无生趣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你是在折磨自己还是折磨本宫?不吃也不喝,要诚心耗死不成?”
    慕容湘置若罔闻,无际的晦暗阴霾浸满眼底,溺入深水一般了无光彩。
    看她心灰意冷,几乎丧失了求生意志,太后心疼得在滴血,更恨毒了万氏女,紧握住侄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勒出了一圈红痕,双目布着森森寒光。
    “本宫知道你伤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本宫与你的父母会放任京兆慕容氏的嫡长女,委曲求全的做一个妾吗?你生来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但凡是你想要的东西,哪次没得到过?固然目下皇后之位成了万氏女的囊中之物,但别忘了,皇后亦可废黜。”
    一席话落入耳中,遽然炸开沉重的闭塞,慕容湘迟缓地转动一下眼珠,酸涩难受充盈眼睑,一行泪摇摇欲坠,瞳孔渐渐焕发出神采,她艰难嚅动着唇瓣:“姑母。”
    短短的时间内,她的一把好嗓子糙如饱经风沙吹蚀的砺石,发出的声音喑涩又刺耳,根本不像她嘴里讲出来的。
    “在夷罗山的时候,万容盈让我觉得自己身份再高贵也无用,师父和师兄弟永远都对她最好,却偏要装出恬淡寡欲之态。我讨厌她的冷傲虚伪,恨她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恨她抢了属于我的皇后之位,世间有资格站在圣人身侧的只有我!”
    她终于肯开口,太后喜出望外。
    “放心,今日你遭受的一切苦痛,本宫必将千倍加注在她的身上,如今她站得多高,来日摔得便有多惨。”
    内侍监送来的册书大喇喇摊开在她手旁,垂眼盯着圣人敕封的‘贤妃’封号。
    慕容湘双眸倏尔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指尖攥破了质地轻软的帛诏,嘴角弯起的笑容里藏不住癫狂意味。
    “圣人不喜欢我不要紧,一日不喜便等一年,一年不喜便等十年,只要能陪在他身侧,岁岁年年终有一日会等到他喜欢我。”
    殿外宫廊下,灯影已近阑珊,门框边一片袍角悄无声息地闪过。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濯尘殿外的值夜内侍扛不住瞌睡,脑袋靠着门框偷偷眯着觉,一对鼻翼翕张着发出打鼾声,全然没发现殿内剩一盏孤烛摇曳着光影。
    朦胧的薄光洒进寝榻帐中,紧闭双目的人鼻尖渗出汗珠,霎时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张颜容与南宫旭有着两分的肖似,细观眉和嘴是与太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相貌不比圣人那般硬朗却格外的俊俏柔美,一双奕奕有神的眼瞳了无睡意,眉眼间布满忧虑之色。
    忆及之前在殿外偷听到的交谈,南宫弘心头发冷。
    母亲心中藏着恨。
    她的怨,她的恨都来源于皇宫。
    阿耶、睿德皇后、兄长、江夏万氏……
    他想,如果自己当初不离开皇宫能一直陪伴母亲,大抵是可以消解她的不甘与怨恨,一切事会变得不一样,可惜这世间本无后悔药。
    大应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尤崇信道教,尊封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尊《老子》为上经定为科考内容,令道士尼姑隶属宗正寺,班列于诸王之次,视之本家,诏令天下兴建道观,优宠甚隆。
    至睿宗一朝为匡固国本,奉行崇道抑佛的政策,笃信道家,尊宠出身道教世家的蒋天师。
    蒋家世代子孙皆为道士,祖辈弘道有功,得太祖皇帝册封护国天师,定国公,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建设“夷罗仙府”广纳弟子,弘扬道法精髓。
    夷罗山道门弟子之众,世间罕有。
    蒋遇真号元一真人是蒋家第八代子孙,袭护国天师一职,好古学文,诗书礼乐,少传符箓,尤能厌劾鬼神,曾于南阳郡设坛醮祭,摄来数十妖魅投火自焚,广受当地百姓尊崇。
    睿宗一心仰慕道法乐律,特遣幼子信王拜于夷罗仙府门下专心研学,消息一经传出,大批士族贵胄之家纷纷效仿,择族中优良子弟拜师仙府。
    其时淑妃慕容氏,即当朝太后,亦指派侄女慕容湘前往拜师。
    怀抱拜元一真人为师,提高自己名声的念头,慕容湘兴冲冲地去往,却只得拜在元一真人的师弟致道真人门下,不免心怀芥蒂,又发现容盈染疾在身竟能被蒋遇真收为徒,憋攒的怒火自然均对准了容盈一人,三天两头找茬生事。
    南宫弘作为表兄曾试图调停表妹对容盈的恶意,奈何屡屡被当作耳旁风,原本预想离开夷罗山不再有交集,往事也就此作罢。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容盈竟是江夏万氏女更剑指皇后之位。
    旧怨结新仇,母亲与表妹显然打定主意致人于死地。
    只是,该怎么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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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兄送嫁
    寅时初刻,鸡鸣刚过两声,容盈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醒来,驱遣麻木且僵直的四肢坐起,闭着眼睛静静发了会儿呆,极其艰难地撑开眼皮,喊人进屋。
    等待上妆期间,她后知后觉地才问:“今天要学什么。”
    宁画纳罕,扒来时辰表瞪眼看个遍,“您约莫睡懵记错了,郗姑不曾有安排。”
    容盈看着镜中的自己陷入一阵恍惚,眨一眨眼逐散弥漫的惺忪。
    也对,昨日圣人已经诏令天下立自己为后,而今不必再按规划的时辰作息学习。
    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待嫁,充实忙碌的生活一时回归到无所事事的状态,落差太大反倒不适应起来。
    她把乱七八糟的杂绪暂搁一边,坐到燕几后,看着使女鱼贯奉来朝食,蓦然感觉缺点东西,环顾静谧四周,品出丝丝冷清,与以往用馔时的聒噪氛围大相径庭,不由问宁画:“水芙跑哪儿疯去了?”
    少了‘百灵鸟’嘁嘁喳喳,嚼着饭菜都不可口。
    宁画刚想作答,打外头急火火奔来一人撞得珠帘乱响,“真不禁念叨。”
    她喜滋滋递去一盏饮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快讲讲都打听了什么。”
    “怎如此狼狈,你做甚去了。”水芙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容盈实在看不过眼,抚着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昨日封娘子为后的册书昭告天下之后,众臣齐聚紫宸殿。他们有的反对立娘子为后,有的反驳那群人,反正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不知圣人用什么法子收拾了他们,一个个闭着嘴灰头土脸地溜出了宫。”
    攒足一口气讲完,水芙把饮子喝个精光,舒慰地打了个嗝,再将盏子斟满,“圣人还册了淑、德、贤三妃及九嫔,慕容涵为淑妃,齐婉为德妃,慕容湘只得了贤妃位份,听说她气得晚膳都没吃!”
    “活该!”
    宁画幸灾乐祸,嫡长女竟不如一个庶出记作嫡出的妹妹强。
    除皇后外,后宫嫔御品级为贵、淑、德、贤四妃,次之是九嫔。
    慕容湘获封贤妃,品阶看似与其妹慕容涵相同,其中区别甚大,一个排妃位之首一个排妃位之末。
    这脸打得咣咣响。
    “不止如此!”水芙显得意气扬扬,只差没鼻孔朝天甩开膀子横着走,“我还打探到太后本要派一群女官来教娘子礼仪。结果刚出宫门被内侍监拦截转道送去了九嫔的府上,太后听闻直接去紫宸殿讨说法,试图拿祖宗礼法逼圣人将女官悉数送至咱府上……”
    “后来呢?”
    容盈张口便追问,显而易见地被勾起了好奇心。
    “之后嘛,我也不知圣人说了啥,总之太后没得逞。”
    看着她一脸憨笑,容盈抚了抚额,未得到想要的答案,内心蓦然失落不已。
    念及刚才的那些事,双眉轻皱,面对臣工的反对和太后的刁难,又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能应付,必少不了一番损神劳心的争执。
    他定然为此疲惫……
    “娘子,娘子!”
    一股大力扯回了容盈游天外的神智,困惑地看向牵着自己袖子晃来晃去的水芙,“怎么了?”
    “唤了您好几声,您在想什么呢?”
    宁画默默蹭到水芙背后,笑嘻嘻咧着嘴,与她咬耳根子,“娘子是在想圣人,才会想得这么入神,数你是个没眼色的,平白搅了一腔思念之情。”
    真是一针见血。
    自小一块长大就是不好,猜心思一猜一个准儿,容盈心里怪难为情,无措地想躲出去,又不欲叫她们平白捡了乐子,面上佯装镇静,轻轻屈指一弹送予宁画额头一记教训,语带威胁。
    “再敢浑说,等进了宫就替你在千牛卫里选个夫婿,把你嫁出去。”
    “才不要呢,我要一辈子守着娘子。”
    水芙也一脸坚定的跟着附和,“您去哪儿,婢子便去哪儿。”
    话虽孩子气了些,可透露的是忠诚不二的坚定,她自然感动,“你们呀……”
    宁画捧着下巴憨笑,“不过娘子嘴硬脸红的样子真有趣!”
    容盈无奈的表情僵住,上一刻内心汇涌着暖洋洋的热潮,下一瞬冻凝成一片冰原。
    刚想夸两句,又打回原形哩。
    “都是吃饱了撑的不成,敢打趣娘子!”
    一道中气十足的呵斥落下,郗姑穿着一身新衣慢悠悠踱进来,气色红润,脸颊现出了笑窝,向容盈施礼道喜。
    郗姑瞟见水芙宁画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看自己,嘴里也没停训诫:“你们身为陪嫁使女往后在宫里的一言一行要格外注意,切不可行差踏错给娘子招惹祸事,务必少说多看处处留心。”
    “婢子谨记教诲。”
    郗姑尚算满意,“正事讲完还不快去拿衣裳,阖府上下均制了新衣,就差你们没领了。”
    二人这才发现郗姑身后跟着两名使女,分别捧着一摞新衣。
    “多谢姑姑!”
    水芙和宁画眉欢眼笑,郗姑固然严厉却是面冷心热。
    携着郗姑一并落座,容盈敛笑锁眉,看起来心事重重,嗓子闷了一会儿,“这些日子辛苦了姑姑,只是你真的想好要离开长安吗?”
    在教礼仪的时候,郗姑曾表示待立后之事昭告天下,即刻启程归乡。
    “长安从不是我的家,我来长安非我所愿,这大半生蹉跎的也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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