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碰上底气十足的硬茬子, 司赞女官真不知是该佩服其勇气可嘉还是说其不自量力, 打从公然挑衅皇后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结局。
    她合袖拜了一拜,“请恕婢子直言,昭仪对使女的主仆情谊,诸位有目共睹。若由您惩处避免不了包庇之嫌,再者一朝入宫事事都该按宫规来,无有例外。”
    讲话的气息四平八稳,字字句句掐着柳昭仪的七寸,后宫是有法度可依,嫔御倚仗显赫家世作妖,但凡抓住一丁半点儿的错漏可以放大数倍,随时成为致命一击。
    “区区使女吃了熊心豹胆敢藐视皇后?依我说合该是尽得主子的言传身教,宫人便有样学样敢在此放肆。”
    郑昭媛悄悄咕哝一句,在座诸位却恰能听清楚她的音量,似乎将将才察觉众人看向自己,她笑盈盈掩口,用余光乜了一乜柳昭仪,沐浴在其视若仇雠的怨毒目光下,拖长了语调,嗤笑一声。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煽猛风势,烧起燎原之火,这幕戏才更有看头。
    “若觉服役漫长,倒还有一个利索刑罚。”容盈未曾漏看柳氏的使女于刹那间恢复亮彩的眼睛,心下微哂,淡声差人斟去一盏热茶,和和气气与她道:“只要饮尽此盏,从此既往不咎。”恐她忧思过甚,又送去一颗定心丸,“莫担心,太医令必保你性命无虞。”
    刚烹出的沸水何其滚烫,谁能喝下?
    一汪幽碧茶汤迫近脸颊,缕缕热气扑面,熏过肌肤烙下灼烫的红痕。
    使女害怕到袖下的指尖都在发抖,惧意致使脸庞扭曲,露出了惊恐万状的神情,属于理智的那根弦骤然崩溃,手脚并用爬着躲入柳氏身后,死死抓紧她的裙袂,哭喊不停。
    宠物豢养多年都会生出感情,何况忠心耿耿跟随多年的婢子。
    柳昭仪固然待旁人狠,对自己人实在不忍弃之不顾,张了张嘴,短促音节溢出喉咙眼的一刹戛然停止,瞠圆红红的眼眶,眼中划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人与她早有约定,食指击案两下,喻意闭嘴噤声,更兼有命她主动折翼的涵义。
    “求您救救婢子!”
    耳畔不断传来心腹的哀求,她闭了闭眼,脸上的神情幽幽难辨,脑中两股磅礴的力量苦苦拉锯,进行天人交战,致使行动也迟缓半拍。
    僵立许久,她垂下视线看了眼使女,目睹主子用异样陌生的眼光瞧向自己,使女心里莫名发紧,不祥的预感渐渐占据神思。
    “皇后殿下开恩给出两种选择,你好自为之。”
    柳昭仪低下身去掰裙袂上一根根猛力紧攥至骨节凸出的指节,力气出奇的大,动作利落决绝,残忍斩断了主仆之情。
    原来,惨遭抛弃的痛苦比凌迟处死还可怕,世上一切刑罚都不抵这般深切。
    呆望着衣袂抽离,使女心如死灰,指缝间徒存的余温变得冰冷,悲凉酸涩熬红了泪眼,触及之处是满目颓败的晦暗,不禁惨笑,向皇后稽首谢罪,语声嘶哑。
    “婢子愿受笞刑入掖庭服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唉!
    太医令摇首唏嘘,默默叹了一叹,垂眸瞟了瞟费大力气从药箧里翻出的药,心里面蔓延无比的失落。
    有道是外伤可愈,心伤难愈,医心难于登天,亘古药石无灵,他这个太医令也束手无策。
    薄暮向晚的天空霞蔚云蒸,映进了太液池的水波中揉成美丽的胭脂色,煞是绚丽,粼粼碧涛漾碎浮光,岸堤处堆满涌溅的细白泡沫,折射一片梦幻虹光。
    水泽畔,一架绸帛装点过的靓丽秋千随风漾起飘逸柔姿,半空中缥碧的裙袂像一尾鱼自在游弋。
    风从那浓密发髻撩出几缕青丝垂下腰际,凌乱俏皮的意态取代了端庄得体的古板,独坐秋千上的人遥看烟霭渐拢,初升月轮微露端倪,一缕浓墨的乌坠入斑斓背景浸出夜的深沉。
    循着宫人指引,南宫旭步入花园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满满挽紧彩绳忽高忽低荡摆着秋千,飘摇之貌宛若乘风归去的神女。
    好像近在眼前的人下一瞬会飞入九重宫阙去而不返,不觉间他的心突然慌乱一拍,匆忙往前疾行,牢牢拽住彩绳强势控停下来。
    迫于力道失衡,嵌珠锦履着了地,容盈甚至来不及回首查看,一只强有力的手环上她的肩臂,整个人被迫着偎进一具胸膛中。
    熟悉的龙涎香带着不容抗拒之力交缠入怀,压在耳际的唇轻吐着灼热气息,背后传来剧烈心跳声,强劲手臂禁锢住自己的腰肢,衣料下紧实肌肉偾张,隐隐硌得她有些疼。
    “菩风?”容盈清晰感知到他的紧张不安,不由微诧,反手握住那只横在腰上的手臂,掌心透出的温热隔着衣料传递出熨帖的温度。
    她默默相伴,不追问缘由,给予绝对充裕安静的空间去无声抚慰。
    “对不起。”
    好端端为何道歉?
    本就灵台混沌一下子搅得更是一团浆糊,容盈睫羽一颤,缓缓挣开了南宫旭的怀抱,睁着明澈眼眸困惑地打量着他,语速迟滞且温吞,“难道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身形高大的郎君垂下双手,低着眸子,蔓延开一丝颓废的伤感。
    “曾经的我厌倦生在皇室,受诸般不得已而为之的苦楚。”
    这是南宫旭践祚以来首次与人吐露心事,一代天子确然尊贵威风,可是也跟随了太多情非得已,多年来一直压抑着他。
    好不容易遇见明光照耀了前途,他绝不容许再次失去,不由分说地将容盈重新揽进怀,锢紧楚腰,生怕一个眨眼人便消失无踪,俯下头虔诚地以额抵着额,鼻息交缠,用薄唇细细摩挲着佳人脸颊,眷恋的字句绽于舌尖,含着欢欣庆幸。
    “好在上苍是公平的,令我有失亦有所得,而今我很庆幸生在皇室能够遇见你,陪我共渡余生。”
    轻若羽毛拂面的亲吻印下一个又一个,不知是容盈的面颊烧烫了他的唇,还是他的唇烧烫了容盈的面颊,肌肤相贴燎起一簇簇火焰,不熄的态势致使温度不断窜升。
    “同样也是因我的自私,让你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后宫纷争,对不起……”
    南宫旭哑声轻喃,深眸耀如明亮曜石,怀着满满当当的歉疚,容盈自知今日含凉殿之事瞒不住他,却不料他的反应会这般大,不禁为之动容。
    “既嫁了你,就意味着我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未来碰到的顺与逆尽数欣然接受。再者你我的缘分由天道促成,势必顺天而行,顺势而为,遵造化之道,循万物之理。”
    她噙着笑,踅身望向遥遥天际,目光又轻又柔,那里一颗属于天子的紫微星正散发着闪闪光芒。
    “一切的一切终将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听她娓娓道出玄妙高深的语句,南宫旭并不解其意,唯独在她讲出最后一句的时候,眼眸焕然亮起。
    “但……”容盈拉长了尾音,趁其不备一个轻巧旋身逃脱禁锢,重新坐回秋千上,双足轻蹬,风卷起翩飞衣袖,带着点似有似无挑逗的促狭擦过南宫旭脸侧。
    她泯然了自己一贯风轻云淡似对凡世种种皆淡漠的容色,露出了恳挚的坚定。
    “哪怕天地荒芜,沧海涸竭,凡世不复,真心既托付于君,便亘古不渝。”
    随着彩绳荡曳,一抹飘摇倩影沁入他的胸口烙下印记。
    此时此刻,大应尊贵的天子满目柔情,悄悄扬起嘴角,竟笑得像尝到了糖的稚童,满足而惬意。
    黑暗降临,他命途中的光束在指引着前行。
    夤夜静旷,更深露重,长德殿檐下已熄暗一半的灯烛再次高燃。
    煌煌灯辉照耀着阶下凝结了一层露水的路面,折射出湿漉漉水痕,两名值宿宫人跪在石板路上瑟瑟发抖,额角冒出涔涔冷汗,一扫之前瞌睡的昏昏然,惶恐不安地伏低身子。
    未几,一位朱衣内侍大步流星赶至殿门外,冷眼瞥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宫人看见自己的到来,身板子抖得益发厉害,白净面皮霎时浮起一抹厌恶之色,抬腿踢倒了二人,“没用的废物!还不滚去掖庭受罚!”言罢,屏退了余下的宫人,头也不回径直入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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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易淳安
    殿室静谧, 跫跫足音窸窣响起,帷幔后面兀然传出太后的惊喘。
    “谁在哪儿?”
    “是奴,奴回来了。”朱衣内侍刻意放低声调, 柔和的语气中充满抚慰之意,小心翼翼地靠近慢慢撩起帷幔不敢发出一丝响, 生怕惊着太后。
    进入到密闭的小天地, 觑见太后搂着锦衾蜷在榻上, 汗如出浆,满面骇色, 犹如惊弓之鸟,面上残留着被噩梦惊魇住的心有余悸。
    她望见来人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仿佛瞧见曙光, 一瞬扑上去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捉着朱色衣袖不放。
    “纪忠,为什么万轻岚那个贱人死了这么多年, 今夜又入梦折磨于我!先帝被她迷惑神智下诏旨将阖宫嫔御遣往玉虚观,无人与她争锋, 独霸后宫数载难道还不够吗?”
    提及在道观里的清苦岁月,太后心内一阵绞痛,切实饱尝过苦楚清寒的滋味, 至死都不会忘记一切拜谁所赐,强大的戾气充盈胸口, 眸中尽是刻骨的恨意。
    她无意识地收紧手掌,修理得整齐的指甲也随之深深嵌入纪忠腕间,冒出殷红血珠。
    然而,纪忠恍若无痛觉一般, 任由血珠肆意流淌, 一只手揽住太后拍哄孩子似安抚, 垂下的眼中俱是疼惜。
    他虽是去了势的宫人,但通身一股谦谦儒雅的气质,模样上如同一介温润书生,许是进宫之前曾为满腹经纶的莘莘学子。
    漫漫岁月也很是眷顾于他,只沉淀了富有魅力的印记,苍老痕迹不染分毫。
    在信赖之人的安抚下,又经历过歇斯底里的怒吼,太后耗尽气力,失了神般靠在他怀里喃喃自语:“那些苦痛折磨加注在我一人身上便足矣,我的湘儿绝不可以深受其害。”
    她痛定思痛,再抬起眼的一刹满身脆弱无助已褪去,重拾了大应太后的矜傲高贵与冷静自持。
    “速去密召易淳安入宫。”
    纪忠犹豫了一下,“您当真想好了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太后眼里一片冰冷,指甲攥破了膝头锦衾,清晰的裂帛声分外刺耳,“这颗棋子蛰伏多载也该见一见天日,发挥它的作用。”
    蒙昧夜色下,清冷的风击打着窗棂,刮灭了殿中错金银连枝灯长檠上的烛蜡,唯余长信宫灯昏黄的烛火将一廓丰腴倩影映透画屏。
    太后握着香匙向鎏金镂空鹤首香兽内添入奇楠香,玉手扣落顶盖。
    不多时,兽喙里飘出氤氲怡人的缈缈青烟。
    一位身着天青道袍,头戴太清鱼尾冠的中年人慢吞吞踩着步子踱至屏风处,捻着下颌长须定定站立,眯着眼望向缓缓走上主位的太后,四下环顾一番也自顾自寻了一处落座,浑身像没了骨头般靠进凭几,吊儿郎当屈起一条腿,举止十分随意轻浮,横看竖看都不像一个道士。
    “太后寡居数载,深夜召外男入寝殿,如此孤男寡女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啊。”
    易淳安言语中夹杂讥嘲的蔑然,直听得在旁侍立的纪忠脸色难看。
    “放肆!”
    入殿不施礼,未经太后准许落座兼言语不敬,条条都触犯了宫规,纪忠欲教训他。
    太后睇去一眼,警告他阻了话茬。
    “国师所言极是,是本宫思虑不周,确实不该深夜搅扰国师,这厢原想着你曾嘱托的那桩要事总算有了眉目,便遣人请了你来提早告知,好慰一慰你心,倒是一时失了分寸。”
    话音刚落,易淳安心头一震,猛地站起身,掩不住一脸喜色。
    “碧水珠有了下落?”
    太后嘴角抿出淡淡笑意,不急不缓地端着茶瓯轻呷,端持着矜傲,对他的话有些置若罔闻的意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易淳安明知太后有意为难,也得忍着这口气,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恭恭敬敬地朝上首行礼,恳切地承认错误。
    “在下适才一时忘记宫规冒犯了太后,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小人一回。”
    听着上首飘来轻笑声,他低垂的眼中有妖异之芒乍然闪逝,悄悄攥紧了指节。
    “国师请起!既然你愿为本宫效劳,那本宫必然不会亏待你。”太后笑得一团和气,亲自步下玉阶扶起易淳安,附在他耳畔悄声细语:“你一心渴求的碧水珠如今就在这宫中。”眉头微微舒展,秾丽容貌上带着一丝诡谲之色,“当今皇后的身体里。”
    “皇后自幼身患火症,为治病便拜了元一真人为师,一直在夷罗山调养,后来元一真人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碧水珠,给了皇后用来抑制她的火症。”
    太后漫不经心地侧首看着易淳安的神情,见他眼神凌厉,眸光亮得惊人,含着势在必得的架势,红唇边挂着淡淡哂意,踅身重新走回主位,低头摆弄起帔帛。
    她在等,等对方先开口。
    被陡然而至的喜悦冲昏头脑仅短短一瞬,易淳安很快收敛了情绪,皱起眉犯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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