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家里的地……"
    “地,地!你就知道种地!”娟娘皱起眉头,一脸恼火地说道,“你忘了二妹刚刚给咱们多少钱?那可是四百两银子!你就算种一辈子的地,也挣不到这么多的钱!”
    韩向明张口结舌,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娟娘说得没错,他们在老家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地,吃糠咽菜的,一年到头也看不到几次碎银子。
    能挣到这么多的钱,他还种地干什么?
    到底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韩向明想到要舍弃老家的一切,还是有些不舍。
    “那咱们就不回去了?可是咱们的家还在那儿,还有地,可咋办呢?”
    娟娘见他动摇了,语气便和缓了下来。
    “家里又没什么要紧东西,就放在那儿吧,劳烦村里人帮忙看着就行,至于那几亩地,回头就租出去给人种,咱们又不在乎能租多少钱,只要别把地荒废了就行。”
    韩向明见娟娘说得在理,只得点点头。
    娟娘看他神情失落,知道他心里还过不去这个坎,便说道:“你呀,别总惦记家里的地了,眼光要放长远些,咱们进城这两三个月,你也看见了,城里人跟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咱们从前是穷得没办法,现在有活干,二妹又这么信任咱们,咱们以后的日子好着呢!”
    “再说,你看小石头,进城才多久的功夫,现在也不像在村里那么脏了,连说话都利索了许多,我听咱娘说,月儿还教小石头数数,认字呢,他都能背好几句三字经了!”
    “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难道你想让小石头跟你一样,一辈子只能种地,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你就不想让小石头跟何庆那样,去德贤书院读书,就算以后考不中秀才,多认识几个字也好啊!”
    韩向明压根就没想到小石头读书识字的事,听娟娘这么一说,脑海里就浮现出何庆那穿着小小的青衫,说话都文绉绉的模样。
    连梁坤那样的人都能考中秀才,他们小石头凭什么就不能?
    如果他们带着小石头回了村,就算手里有几百上千两银子,小石头以后最多也就能当个小地主,说不准还要继续在地里头刨食,哪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想到儿子以后的前程,韩向明不禁热血沸腾,立刻做出了决定。
    “娟娘,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咱们就不回去种地了,留在京城,供小石头读书!”
    城里虽然花销大,可是挣钱多啊,而且小石头在城里长大,就算读书不成,怎么也比在村子里种地强!
    娟娘见他想通了,这才露出了笑容。
    “你这个榆木疙瘩,总算是开窍了!”
    韩向明知道娟娘不是不想跟他过了,又想到儿子以后会有光明的未来,心情更好了。
    “水凉了吧,我再给你添点儿热水。”韩向明站起身,一脸殷勤地说道。
    娟娘却拉住他,说道:“我泡好脚了,你也累了一天了,也泡泡脚吧,我给你倒热水去。”
    韩向明不由分说地将她摁倒在炕上,笑道:“你快歇着吧,我自己来就行,你养足精神,明儿还得干活呢!”
    现在娟娘才是他们一家三口赚钱的主力,他当然要好好照顾娟娘了。
    娟娘忍不住笑了,舒舒服服躺在了炕上,摸了摸放在炕柜里的钱匣子。
    有了这些钱,他们在京城生活就更有底气了!
    抱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娟娘很快进入了梦乡。
    此时月上中天,有人香甜入眠,有人饮酒赏月。
    靖国公府的后花园里早已摆放好丈余宽的大圆桌,上面陈设着各种山珍海味,造型精美的月饼,以及葡萄西瓜等各色新鲜的水果,将圆桌堆得满满当当。
    身着青色衣裙的丫鬟们环绕而立,侍奉着主子们喝酒品菜,动作迅速却丝毫不发出声响。
    湖间亭里有细细的丝竹声隔水而来,越发显得月色皎皎,天地间一片清幽。
    靖国公年近六十,早已卸甲,其长子也就是国公府世子顾南山承其衣钵,在军中任职,常常不在家,今年中秋难得回来,能与家人团圆过节,因此靖国公夫妇都很高兴。
    为了不辜负这月色,席间并不用高烛,只在桌旁地上摆放几个灯笼,光亮仅供照路而已,此刻月上中天,洒下银色的清辉,令人心旷神怡。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越发热烈起来,几个孙辈纷纷举杯祝酒,或是吟咏诗词,或是月下舞剑,连孙女也不甘示弱,又是作诗又是弹琴,彩衣娱亲,只为博取长辈一笑。
    靖国公夫人喝了几口酒,再看看膝下环绕的儿孙,只觉得心满意足。
    她放下酒杯,无意中抬头,却看到席间一个孤单的身影。
    顾南箫是她的幼子,家中其他子女都已经早早成亲,连长房的长孙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可这个她最偏疼的幼子却丝毫没有成亲的打算。
    不是她这个做娘的不上心,可顾南箫性格沉默稳重,又极有主意,自打十四五岁就不常在家,总是说有事要忙,后来更是年纪轻轻就成了兵马司指挥使,忙得吃住都在外头,连她这个娘亲一个月都见不到两三次。
    她又心疼儿子,总想儿子能娶个合心意的,可每次提起相看谁家的小姐,都被顾南箫找借口推辞掉了,实在躲不过去就直接回绝。
    她是真搞不懂,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怎么对娶媳妇这事儿就这么不上心呢?
    别说娶媳妇,顾南箫自打六岁起,连个服侍的丫头都不用……
    想到这里,靖国公夫人的心头猛然一跳。
    她定了定神,堆起笑脸看向顾南箫。
    “箫儿,最近衙门里很忙吧?娘瞧着你又瘦了。”
    顾南箫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并没有看出来哪里瘦了。
    其实自打他吃了梅娘做过的饭菜,这阵子饭量比以前多了不少,他自己反而觉得似乎还胖了一点。
    他转向靖国公夫人,微笑说道:“娘多虑了,儿子并没有瘦。”
    “还说没瘦,你这话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我还不知道你,在府里吃饭都少,更何况去了外头,饥一顿饱一顿的……”
    靖国公夫人到底是有些年纪了,再想起顾南箫那挑剔的口味,实在是放不下心,忍不住就唠叨起来。
    “当初我就说让你吃住在府里,怎么也比在外头强,你非说忙,要住衙门里,也不知道你成日都在忙些什么?”
    顾南山见顾南箫垂眸不语,便说道:“娘,箫儿年轻,正是该历练的时候,再说他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要管着南城大大小小的事,能不忙嘛?”
    一说到这个,靖国公夫人的心情更不好了。
    “我早就说过,咱们这样的人家,有你爹你大哥就行了,你去军中挂个闲职,有个差事就好,你却非要去什么兵马司,整日跟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我听你身边的人说,连人家小姑娘丢了几件首饰,这种小事你都要去查,你不嫌累,我都替你累得慌!”
    顾南箫有些无奈,只得说道:“不是丢了几件首饰,是丢了嫁妆,这案子我正在查……”
    “南城哪有什么富贵人家,就算丢了嫁妆又值几个钱?再说这种小事,交给手下人不就得了?你事事亲力亲为的,把身子骨熬坏了可怎么办?”
    靖国公夫人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顾南箫知道她也是关心自己,因此并不作声。
    世子夫人顾安氏见靖国公夫人眉头紧蹙,便拿起茶壶,亲自给靖国公夫人倒茶。
    “娘,这会儿有些凉,您别再喝酒了,用些桂圆红枣茶,暖暖身子。”
    顾安氏想岔开话题,可是靖国公夫人见了她,越发想起顾南箫的终身大事来。
    靖国公夫人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说道:“箫儿,你别嫌娘唠叨,但凡你身边有个人照看着,我也能省心些,我上次跟你说那李府的大小姐,秀外慧中……”
    顾南箫听得满头黑线,只想尽快离席。
    他每次回到靖国公府,总会被变相催婚,他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娘,我喝多了,先去散散酒。”
    他打断靖国公夫人滔滔不绝的介绍,向靖国公和顾南山等人行了一礼便匆匆告退。
    靖国公夫人叫他,他却越发脚底生风,走得飞快。
    靖国公夫人一肚子闷气,忍不住对着儿子儿媳他们抱怨道:“你们瞧瞧,这个傻小子,一说到娶媳妇,跑得比兔子还快,你们几个平日也帮我劝着些,他都二十一了,哪能不娶亲呢!”
    大房二房等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无可奈何。
    顾南箫连亲娘的面子都不给,他们这些哥哥嫂子能怎么劝?
    见大家都不出声,二房的儿媳顾魏氏只得说道:“娘说得是,这会儿寒气上来了,娘加件披风吧。”
    靖国公夫人见她说得含糊,有些不满,正要再说,身旁的靖国公开口了。
    “一家人难得团圆,说点儿高兴的事儿吧,松儿,你方才那剑舞得极好,是跟哪位师父学的?祖父可要好好赏他……”
    连靖国公都不向着她说话,靖国公夫人只好闭上嘴。
    这些男人就是粗心大意的,连儿子的亲事都不放在心上!
    顾南箫离了宴席,便放慢脚步,沿着花园的小径缓缓而行。
    月朗枝疏,暗香浮动,带着些许凉意的秋日夜风吹来,散去淡淡的酒意,让他越发头脑清明起来。
    方才靖国公夫人的话语言犹在耳,再想起方才席间孩子们童稚的笑声,他不免有几分烦躁,烦躁过后又升起一阵隐隐的期待。
    这种感觉很陌生,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是意外。
    衙门里的事又多又乱,一忙起来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更别提想着成家的事了。
    而且他对女子一向没什么兴趣,更不喜欢哭闹幼稚的孩子,因此从没想过要娶妻生子。
    可是今天靖国公夫人的话却让他心思有些烦乱,这会儿在幽静的花园里缓缓散着步,他破天荒头一次想起成家这回事来。
    他努力构想着自己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最先冒出来的就是跟家人们做比照。
    靖国公夫人出身将门,性子刚毅强势,恨不能让家中所有大小事务都按照她的安排来做,掌控欲太强。
    长嫂顾安氏乃是大家闺秀,德容颜工都是极好的,为人聪慧谨慎,做事周全,将偌大的靖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与顾南山夫妻俩也是相敬如宾,堪称女中典范。
    可是他却总觉得顾安氏太过循规蹈矩,无论喜怒都要尽力克制,像是带着面具生活,过得实在乏味无趣。
    二嫂顾魏氏倒是性子机灵,却又过于精明,事事计较,令人不喜。
    想着想着,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张鲜活明亮的脸庞。
    她性格鲜明却不张扬,敢爱敢恨,敢据理力争,怒斥权贵,碰到对自己有利的事,却又能软得下身段,笑盈盈的模样既伶俐可爱,又不失狡黠。
    顾南箫默默地想着,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他忽然停下脚步,说道:“金戈。”
    金戈是他的贴身小厮,知道他要散散酒,因此并不敢靠近,一直在三步之外的距离跟随在他身后。
    听到顾南箫叫他,金戈连忙小跑上前。
    “三爷,有什么吩咐?”
    顾南箫沉吟片刻,说道:“衙门送来的月饼和食盒,都放在哪儿呢?”
    没想到他叫自己居然是问月饼的事,金戈愣了一下,赶紧努力回忆起来。
    “这会儿应该还在厨房,三爷,要不小的去厨房找找?”
    顾南箫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看看有没有梅源记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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