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官学,细分又分为蒙学和国子监,早些年幼童启蒙不那么普及的时候,官学还不叫官学,直称国子监,招收八岁以上通过选拔考校的勋贵子弟及皇室宗室之子。
    后来蒙学设立,为表重视,堂内授课教授另从翰林院抽调,主为侍讲、教习二职,侍讲负责堂内学生日常读诵写背,教习负责讲经授课。
    而国子监原有的祭酒、司业等职,既不裁撤,也不许插手蒙学事务,因蒙学招生的最高年限在十三岁,除中途退学转入国子监的,其余正经从蒙学毕业学生,可直接入读国子监。
    “……下班的授课内容相对简单,无非就是认认字、算算数,弓马课只有武师傅演示,不会叫你们亲自上场的,一应课程很是安全。”
    “至于下班的学生,算上阿归共有二十二人,其中包括你之前在宫里见过的几位皇子皇女,再有便是朝臣之后,还有三四位亲王之后,没有太过调皮捣乱的,阿归若是不喜欢,不理他们便是。”
    时序说的口干舌燥,一转头,才发现时归竟听得眼睛都直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忐忑问道:“阿归可都记下了?”
    “唔——”时归抓了抓脑袋,诚实道,“约莫有记下一些的。”
    至于这个一些里含有多少水分,时序实在不敢再细问,他张了张嘴,最终哑然失笑。
    “罢了罢了,阿归脑子里有个印象就好,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等以后你正式入学了,一年年的总有明白的时候。”
    “万一一直不明白呢……”时归继续挠头。
    “不明白就不明白。”时序甚是开明,“阿爹叫你念书,虽有叫你博闻强识的意思,但你的开心更为重要,哪怕你学得没那么好,又或者始终学不明白,也不妨碍你是阿爹最宝贝的女儿l啊。”
    “真的吗?”这一番话听得时归感动极了,当即跳下圆凳,奔着时序就要求抱。
    她搂紧时序的腰身,碎碎念道:“那我们说好了,哪怕以后阿爹发现我是个笨蛋,也不能骂我喔。”
    “阿归怎么可能会笨?”即便这话出自时归之口,时序仍是第一个不同意,皱着眉,“阿归莫要妄自菲薄了。”
    时归倒有自知之明,追着跟他要一个承诺:“万一呢万一呢,阿爹就说同不同意嘛。”
    时序实在没法儿l,只得满口答应了。
    蒙学二月开学,六月放假,如今已是三月中,倘再拖延一阵子,这个学期怕也不用去上了。
    饶是时归再不情愿,也阻碍不了时序做出最终的决定。
    “赶明儿l我休沐,正好全天都有时间,那就送阿归去蒙学报道。”
    “蒙学晌午不下学,阿归记着跟同窗一起去用膳,等到了晚上下学了,阿爹再到蒙学门口接你。”
    “只是头一天过去试试,若阿归回来说实在不好,咱们就不上了,阿爹再带你去民间学堂,总不能委屈了咱们阿归去。”
    当天下午,时序给时归准备了上学的书袋和纸笔,启蒙的书册由蒙学统一提供,也就不需要各家额外准备了。这一晚上,时归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各种千奇百怪的梦——
    要么是考试得了倒数第一,被学堂的夫子喊来家长当面批评。
    要么是夫子留的作业太困难,她彻夜做不完,第二天又被喊来家长,要家长陪她一起留堂,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才能走。
    要么还有……
    总之没一个好的。
    时归几次被惊醒,到最后只能请雪烟和云池给她点了一支安眠香,这样她才能在最后一个时辰里勉强睡下。
    第二天寅时末,外头的天刚透亮,时归就被塞上了马车。
    她眼底有一圈明显的黑眼圈,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惫。
    时序以为她是生了病,又是探额又是观色的,险些停车回府,到宫里请御医来看诊。
    时归看他实在慌张,只能实话实说。
    等她将夜里的梦讲明白,时序已然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阿归想的太太、太多了,哪有这么多喊家长。”
    “再说就算真喊来家长了,阿爹也不会批评你,能陪阿归一起念书,该是阿爹的荣幸才是呢!”
    “哦——”时归并没有被安慰到。
    她蔫蔫地靠在车窗边上,抬手按住从睁眼就一直跳个不停的右眼皮,默默想着:右眼跳灾还是跳财来着?
    时间并没有如时归所愿变得缓慢一些,在她眼中,仿佛就是一瞬的功夫,她就从家里到达蒙学门口了。
    官学设在宫廷内,因常有外男出入,便单独给官学开了一道门。
    时序出示了腰牌,却没能跟进去。
    负责接待的侍讲礼数齐全,言语间并无通融的余地:“还请掌印将学生交给微臣,微臣自会带她办理入学诸事。”
    “掌印若是前来指点检查,蒙学上下自是欢迎,但掌印既只是送女儿l入学,也该相信微臣等能安排好学生。”
    “令千金到了启蒙的年纪,相信也有一定的自理能力,掌印您说呢?”
    时序若真要硬闯,整个官学也不见得有能拦下他的人。
    可正如侍讲所言,他是来送孩子上学的,不是来办差吵架的,哪怕只是为了叫时归在蒙学顺当些,也没有必要与众不同。
    他退后半步,颔首道:“金侍讲说的是,那就拜托金侍讲了。”
    金侍讲回礼:“不敢。”
    时归只来得及说一句“我等阿爹来接我”,转身就被带进官学中。
    蒙学正式授课的时间在辰时,之前有半刻时辰的温书时间。
    加上时归过来的本就早一些,正能让她办完入学的全部流程。
    入学的流程稍有繁琐,好在有金侍讲在旁辅导,时归只需说出与她有关的一应信息,以及之前的启蒙程度,金侍讲负责记录。
    待记录完最后一项,离辰时还有一刻钟左右。
    金侍讲留下整理档案,另一位姓陈的侍讲接过时归,先带她领了启蒙的两本册子,而后引导她到下班,在一片细碎的讲话声中推门而入。
    早在往下班走的时候,时归就因为紧张而两手发汗。
    随着陈侍讲推开门,屋里二十多名学生和数十位侍讲一齐看过来,几十双眼睛的注视直叫时归两脚发沉,停在门口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反观时归,正盯着跟前的地面,半天不敢抬头。
    直到学堂里响起一声:“时归你来了!”
    过于熟悉的声音让时归浑身一震,对下班越发抗拒起来。
    上次一别,周兰湘没能等到时归的原谅,一直心心念念与她再见面,只等禁足一过,着急忙慌地跑来蒙学。
    可待她打听一圈,才知道原来时归根本没入学。
    后来她不小心被鹦鹉咬伤了手指,按着皇后的意思,是想让她留在殿里休息一阵子的,可周兰湘又怕耽误了与时归见面的机会,只休息了一天,就又跑来学堂了。
    这叫一众授课的教习惊奇不已,也不知下班里有什么吸引这位小混世魔王的,能叫一向不爱念书的六公主身残志坚,日日往学堂来。
    终于,时归来上学了。
    周兰湘蠢蠢欲动,恨不得当场冲到时归面前,可她旁边还有盯着她写字的侍讲,但凡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定会惹来侍讲呵斥。
    而她再怎么不爱念书,也是不敢招惹侍讲和教习的。
    无他,只因皇帝对她唯一的要求,便是学会尊师重道,若有教习或侍讲给她告状,皇帝再三说过:必从严处罚。因此,哪怕周兰湘脚底都在发痒,她也没敢真的站起来。
    门口的时归又挣扎了一会儿l,心知今日这一关是怎么也要过去的,暗暗给自己打了气,这才抬起头来。
    并不意外,屋里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四皇子周璟修,五皇女周兰栀,六皇女周兰湘,皆在下班。
    时归轻轻咬着下唇,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就跟着陈侍讲走进屋里,规规矩矩站在陈侍讲身边。
    陈侍讲拿起桌上的戒尺,重重敲响两声:“肃静。”
    待堂内再无杂音,就听他公事公办道:“这位是时归,从今天开始也在下班念书,以后就是诸位的同窗了,还望诸位友爱同窗,共同进步。”
    说完,他在屋里环顾一圈,发现只有靠窗的地方有一个空位置。
    陈侍讲转过头来,对时归说道:“时归,你就坐到四殿下旁边的位置吧,以后若有空位,还可再调。”
    听到不在周兰湘身边,时归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昨日刚被教导过对夫子的礼节,乖顺道:“是,夫子。”
    说完,她抱紧自己的书袋和书册,一溜小跑着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全程目不斜视,竭力避免与任何人的对视。
    这边她在自己的位子上收拾东西,堂前的陈侍讲又敲了敲戒尺,朗声道:“距离上课还有半刻钟,请诸位继续温书。”
    话落,底下顿时响起一阵书页摩擦声。
    原在学生身边站定的侍讲们也重新走动起来,他们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一身朴素青色书生袍,背着手,面容严正。
    许是摄于侍讲们的威严,下班的学生们相继低下头,就是对时归再好奇,也不好明目张胆的打量她,只偷偷瞥上一眼,重新将注意力落回书本上,或大声朗诵,或提笔练字,规矩极了。
    就连周兰湘也抓起笔,慢吞吞地算起数来。
    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时归好学之情油然而生,她快速收拾好桌面,然后拿出刚领来的书册,直接翻到第一页去看。
    时归搓了搓脸蛋,挺直腰杆,垂首凝神。
    她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想着自己到底学过简体字,简体字又是繁体的化身,她连蒙带猜的,总能认个差不离。
    然而——
    时归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最开始还挺着身板,慢慢就往桌上伏去,眉头的褶皱一点点加深,最后几乎跟书本紧贴在一起了。
    她满脑子都是:不能吧不能吧……
    她怎么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难不成真跟她昨晚和阿爹说的那样,一语成谶,她真是笨蛋?
    时归小脸皱巴在一起,如何也不愿接受这一残酷的事实。
    正巧巡堂的侍讲走到她身边,看她盯着书半天不动,出于负责,停下脚步问道:“时归,你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也亏得蒙学里说话的侍讲不止一个,这才免去过多目光集中过来。
    时归忍下心中的羞耻,犹豫再三,小声说:“夫子,您能给我念一念书上的内容吗?我、我有点记不住了……”
    到了这时候,她还抱着点微弱的希望。
    万一她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呢?万一她就差一点儿l引导呢?万一——
    侍讲没有怀疑,抽出随身携带的戒尺,指着书页上的字,边指边念道:“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1]……”
    清晰的读书声响起,时归眼中的茫然不仅没散,反愈发浓重了。
    什么混沌……轻轻什么?轻轻上浮?
    侍讲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可连在一起,就浑然听不懂了,且这些字与她记忆中的简体字天差地别,着实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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