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归看清了他们眼中的震撼,弯起嘴角,露处一个安抚的笑。
    她其实有点不明白,想了半天得不到结论,便将她的不解问了出来,也好把大家的主意分散一些出来。
    “当初我入学的时候,怎不见你们找我问个不停呢?”
    有心直口快的,当即说道:“你可是掌印的女儿,万一我们说错话惹哭了你,那可就坏了!”
    时序沉默一瞬:“那空青他们也是我爹送来的,你们就不怕惹哭了他们吗?”
    “他们可是男孩子,谁家的男孩子动不动就哭啊!”刚才回答的那人又道,“但时归你就不一样了,我爹说了,女孩子可爱哭,你是女孩儿,肯定也不例外。”
    这次反是周兰湘忍不住了,她在桌上用力拍了拍:“楚宁,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女孩子可爱哭?”
    “你跟我做了这么久的同窗,你可见我哭过一回?还有那卓文成,他也是男孩,也动不动就哭,这你怎么说!”
    她手指一指,正指向一个游离在人群外的人。
    只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正深深低着脑袋,自顾自收拾着自己的桌面。
    他叫卓文成,是定西大将军的幼子。
    定西大将军乃当朝有名的武将,沙场鏖战二十余年,收复西北十二城,击溃西域王庭,得封大将军。
    作为武将的孩子,世人天然便觉得,他该如父亲一般英勇盖世、上阵杀敌。
    卓文成上面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
    两位兄长早早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立下战功无数,只凭自己就得以封候拜将、领兵上万。
    而三个姐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姐开了一家镖局,专为边军运送粮草,二姐做了武教头,也是当朝为数不多的女教头之一,三姐随夫去往北地,在北狄入侵,夫君又离城之际,率城内官兵抵挡三天三夜,顺利等来援军,反败为胜。
    人们提起定西大将军的儿女,再苛刻挑剔的人,也少不了竖一竖大拇指,道一声:“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除了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卓文成。
    许是定西大将军的本事都分给了前头的几个孩子,到最后的小儿子身上,除了体格比同龄人都好,再找不出一点出息的地方了。
    一年又一年,卓文成长成个小胖子,力气却比不上几个姐姐。
    更让定西大将军受不了的——
    小儿子竟是个哭包!比小娘子都爱哭,高兴了也哭,难受了也哭,有时候哪句话说的不对劲了,还是哭哭哭。
    想他一个大老粗,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眼泪。
    定西大将军与夫人讨论后,一致认为小儿子就是见的人少,见识也少,不如送他去官学,多见见同龄人,不求有多大本事,只要能改改他的性子,那就知足了。
    后来定西大将军返回边关,府上只剩夫人管着小儿。
    将军夫人惊喜地发现,小儿子在家里哭的次数变少了!
    她只当是送儿子去官学起了作用,殊不知,家里减少的那些次数,全被卓文成在官学里给补上了。
    最初时,孩子们只是惊奇于一个爱掉眼泪的男孩儿。
    再后来,大家又觉得动不动就哭的男孩子也忒没有男子气概,能忍住不上前呵斥已是难得,哪里还愿意跟他说话玩耍。
    若非今日被周兰湘提到,谁也想不起卓文成来。
    楚宁一怔,而后道:“那卓文成跟正常男孩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谈,他总是莫名其妙流眼泪,算什么男孩儿!”
    “那我呢?你怎么不说我,我一个女孩也不哭啊。”
    “诶你怎么总是举些特殊的例子,六公主你能算正常女孩吗?”
    周兰湘嗤笑一声:“合着跟你的话不对付的,就都不算正常人了呗?我怎么不正常了,卓文成又怎么正常了?”
    “六公主你这么胡搅蛮缠就……”
    “你说什么?你说谁胡搅蛮缠呢!”周兰湘恼了。
    眼看两人吵起来,时归生怕他们再动起手。
    她不得不打了圆场:“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架,这都是小事情,不值得吵的……”
    “那时归你说,我们两个谁对谁错!”周兰湘愤愤道。
    只见时归为难地思考许久,看向楚宁,坚定道:“楚宁,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正巧,其他孩子也絮絮说起:“我也觉得是楚宁的不对……”
    “六公主说的没错,女孩也不都是爱哭的,我也是女孩子,也不是动不动就哭呀,楚宁说的太过了吧。”
    听着耳边的私语,楚宁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我没——”
    “楚宁,你能听听我的看法吗?”时归轻声问道。
    她一直等到楚宁点头,才继续道:“你说女孩儿都是爱哭的,男孩儿爱哭就不正常,我其实是有点不同意的。”
    “你看湘湘,再看其他人,很少有在学堂里哭的吧?便是我上回跟田中吉他们打架,可也没有当着你们的面落泪哦。”
    楚宁愧疚道:“我……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大家。”
    “还有卓文成。”时归对卓文成并不熟悉,往他那边张望了好几回,也回忆不起与他有关的事,只能猜测着,“人们的性格总是不同的,有人开朗些,那肯定就有人敏感些。”
    “可能卓文成也不想这样的,他只是控制不住……再说就算是他自愿又如何,哭泣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吗?这只是人们宣泄情绪的一种常见手段罢了,没必要对他人指指点点的。”
    “若你被人指责不是男孩儿,你又会怎么想呢?”时归想起阿爹偶然说过的话,“阿爹之前跟我说,恶语伤人六月寒,夫子课上也说过,要友爱同窗。”
    她停顿后,又小声道:“你那么说卓文成,他或不来跟你当面对峙,但心里肯定也是不高兴的。”
    几个孩子让开一条路,正能让其他人看清角落里的卓文成。
    在看见他不知何时趴到桌上,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时,众人竟一点不觉意外。
    以前若是瞧见这一幕,大家只会说:“你看卓文成又在哭了,他的爹娘就不嫌他丢人吗?”
    可听了时归的一番话,他们再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卓文成。”周兰湘尤为讨厌这种明明一大群人,偏偏都跟没长嘴似的,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角落里的小胖子才抬起头。
    卓文成身体胖乎乎的,脸也是圆乎乎的,他的脸不小,偏长了一双眯眯眼,如今又被哭肿,整张脸都透着滑稽。
    周兰湘遥遥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卓文成只管啪嗒啪嗒掉眼泪,并不答话。
    奈何周兰湘是个急性子,等不了多久,就大步往他那边走去,直到他桌边才停下,居高临下地再问一遍:“说话。”
    “我——”卓文成打了个哭嗝,“我就是难过,难过不能哭吗?”
    在家里,爹娘有更出色的子女,根本不需要他这个没用的小儿子,对他唯一的要求,也只是不要胡作非为就好了。
    可他打懂事时,就想跟兄长姐姐们一样,让爹娘骄傲的……
    在学堂,夫子们只说他日后从军,学问能说得过去就好,同窗们也嫌他性格不好,避他如什么脏东西一般。
    可他知道自己武学不行,原是想在学问上做出点成就的……
    在卓文成的记忆里,有数不清的人,对他说过不止一次的:“你上有爹娘兄长,再不济还有姐姐们护着,一辈子无忧了。”
    哪怕他反驳说,自己也想有本事,想将家族发扬传承出去。
    旁人只会笑他多余,连爹娘也不以为意。
    辩驳的次数多了,卓文成也发现了语言的苍白无力。
    于是他试图早起习武,却因天黑一脚踩进池子里,幸有下人经过救了他一命,之后他躺在床上养了一个多月才病愈。
    于是他在学堂里努力读书,可来来往往那么多同窗,见他第一句就是:“你是大将军的儿子,不该练武吗?”
    卓文成好像明白了。
    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儿,本无过错,可在优秀的兄长姐姐们的衬托下,平庸就成了最大的过错。
    后来他就不挣扎了,任由日子一天一天的流逝。
    至于旁人对他什么看法?
    随便吧,反正他做什么都是无用的,还不如多哭一哭,至少能将郁气发泄出去,省的郁结于心,苟活一日算一日。
    难过就哭,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但卓文成也知道,这种事放在一个男孩身上,就会惹来许多异样的目光,如他这两年所经历的一般,被排斥在所有人之外。
    他低下头,并不想直面六公主的嘲笑。
    可是,他耳边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当然可以。”时归和周兰湘同时开口。
    卓文成惊讶地抬起头。
    而其余学生也断断续续道:“难过了就哭,好像也没问题……”
    “那,卓文成又没做错什么,我们之前是不是做错了?”
    楚宁站出来,微微低下头:“卓文成,对不起,刚才我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以后我再不这么说了。”
    “卓文成,对不起哦,我之前不该说你讨厌……”
    “卓文成,哭泣不丢人,你也不丢人,对不起呀。”
    谁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好好的了解新同窗的场面,会变成大型道歉反省现场。
    而被他们道歉的那人,在最初的怔愣后,不光没止住泪,反而哇一声嚎啕出来,鼻涕眼泪齐出,两只袖子都被浸透了。
    大家都没觉得哪里不对,更有细心的小姑娘,跑回自己的座位上,拿出备用的帕子,复塞到卓文成手里。
    “喏,你擦擦吧……”
    有了卓文成的这一插曲,众人也没心思打探空青和竹月的事情了,看他情绪稍稍平缓了,也好赶在饭堂关闭前尽快去用膳。
    楚宁主动走到卓文成旁边,邀请道:“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我们有五个人,加上你六个,正好坐两桌。”
    “我、我……嗝!”
    因卓文成说不出完整的话,楚宁索性也不等他回答了,叫上另一个玩的好的同伴,一左一右拽上他:“走了走了,这么说定了。”
    转眼到了下午下学,临下学前,夫子特意嘱咐了一句,说这两日就要开弓马课了,学生们尽快准备好轻便的骑装。
    在这之后,下班就正式下学了。
    时归和周兰湘又是走在最后,不过因为空青和竹月也在,学堂里又多了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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