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拔开红酒的瓶盖,轻轻的嗅了一下。
    “但是呢……它这其实连葡萄酒发酵的都不是,还兑添加剂了,这生意就做的很没有道德了。”
    “你说呢?吴先生。”
    吴琴莱扭过头来,死死的盯着这个似乎在搞红酒鉴赏的神经病。
    他张开了嘴,本来准备喝骂出声,让他滚远点再发疯。
    只是……
    不知道他从对方的脸颊上的伤疤,微微有点跛的脚,还是拿着红酒杯时缺了一点的小尾指上看出了什么。
    吴琴莱眼瞳的深处猛的收缩了一下。
    原本张开的嘴巴,又重新闭上了。
    只是拿枪的手微微有点发抖。
    他似乎正在犹豫。
    吴琴莱想要掉转枪口,把手枪指向这位不素之客,又在担心,吧台后面的年轻男女,借着这个机会跑掉了。
    “豪哥成名的不算太久,他在这个城市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年代,已经我入狱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我和大火先生,并没有真正的见过面。真的蛮遗憾的。”
    “当然,这到底是我们两个人之间,谁的遗憾,谁的幸运,也说不好?毕竟,现在我想见他的面不太容易,当初,那可是豪哥想见我的面,都没有门路的。”
    有病吧这人?
    就算是旁边苗昂温那里,整个人都疼的麻了,听了这个人的话,都被差点给逗乐了。
    豪哥是谁?
    豪哥是整个城市里说一不二的地下世界的教父。
    也许市长的话,都没有豪哥的话有用。
    蔻蔻的老爸最得势的时候,都未必有胆子在豪哥面前,摆出这副腔调来。
    “豪哥想见到我的面,都没有门路的。”
    你他妈的算是老几啊?
    他想笑。
    吴琴莱却一点也没有笑。
    很少有人知道豪哥是谁。
    即使是最亲近的手下,也极少极少有人知道,豪哥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苗昂温不知道。
    但吴琴莱却是知道的。
    是的。
    “大火”——这是豪哥的父母为他取的名字。
    缅甸很多人的名字翻译过来,都会变得千奇百怪的。
    而鼎鼎大名的豪哥,就叫这个有点土气的名字。
    事实上。
    这个名字也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样土的掉渣。
    反而还蛮有韵味的。
    父母请寺院里的取名和尚,为他起这个名字,不是希望他长大以后出道成为偶像。
    也不是说他经常发火。
    而是对小时候,体弱多病的他,在心中寄予了非常大的厚望。
    大火。
    这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名字。
    也叫做心宿。
    《尔雅·释天》古文中说——大火,心也,在中最明,故时候主焉。
    大火即为大星。
    吴琴莱紧紧的审视着这个男人,心中快速的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
    “观察,没错,善于观察很重要。就像你现在正在做的那样。我不知道豪哥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般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世界上没有谁是真正无所不知的,但是嘛,我就姑且先信一信那些都市传说好了。”
    阿莱大叔竟然耸了一下肩膀。
    “如果传说有三分的可信度的话,那么你们可能已经调查过我,大概心中多少了解我是谁。我就没太有必要做自我介绍了。”
    他不等吴琴莱答话,就笑着说道,“那么,不如我来介绍一下你吧。”
    “你想说什么?你跟踪我。我告诉你,我知道伱的服役经历,很厉害,但是……老实说……”
    吴琴莱眉头皱的更厉害了,手指上的青筋一点点的凸了起来。
    “嘿!别紧张,千万别紧张,我不靠近你。小心走火。我说了,现在的重点不在我身上,而在你身上。”
    阿莱大叔摆了下手,示意让对方放心。
    “calm down,ok?”
    “放心,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要特意跟踪你的意思。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我还是从那边躺在地上放狠话的那位小朋友那里,刚刚知道你的名字。我们两个都是给别人当助理的打工人,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人家克格勃和cia的掉路灯组与剥头皮组(注)的干员在柏林地道里互相遇见,还讲究做事留一线,能不开枪,就不开枪呢。”
    (注:这是冷战时期,双方间谍部门里坐办公室的情报分析科的文职人员,对出门执行任务的前线特工的常见戏谑称呼。)
    “就像现在年轻人喜欢说的,打工人不为难打工人。对你来说,我是无害的。”
    阿莱大叔笑了一下。
    诚实的来说,笑的蛮慈祥的。
    但对于了解对方曾经干过一言不和,就烧了人家高官价值几亿美元毒品卡车的彪悍往事的吴琴莱来说。
    阿莱反而笑的对方,心中更加紧张了。
    这路数搞不懂啊。
    想想看。
    这也是挺好理解的一件事。
    就好比要是你见到有谁拿着枪在银行里,咋咋呼呼的要赎金,要卡车,要直升飞机的。
    哦。
    这是正常的银行大劫案。
    可你要见到哪天有绝世的凶人,高举着ak47,一边向天扫射,一边对着电视台的镜头微笑着阐述着爱与和平的理想。
    这tmd的是小丑出街了吧?
    你越是搞不清楚对方的脑回路,你的心就越慌。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明明吴琴莱才是场中唯一拿着枪的那个。
    他却看上去,反而比阿莱大叔还要更慌一点。
    “我只是说一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什么——割裂感。”阿莱大叔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就像这瓶贴了错误的洗洁剂标签的红酒一样。”
    “我看到了一个无助的男人,正在拿着一把他根本无法使用的武器。”
    “格洛克17gen3,空枪净重625克,10发弹夹容量的警用版本,使用9mm的帕拉贝鲁姆子弹。这里的灯光有点暗,看不太清,不过从我这个距离来看,你手中的应该是奥地利原产地的纯进口高级品,不是什么奇奇怪怪地方生产线搓出来的产品。豪哥对于枪的品味不错。”
    “你不知道,我当缉毒警察的那些年,我是多么看不懂,那些动不动喜欢镀层金,镶个翡翠,或者贴个象牙的毒贩子么。又重又滑,还不顺手,简直搞笑。”
    阿莱大叔语气有些怀念有些唏嘘的样子。
    “这枪故障率低,后座力小,文职或者女性都能使用,确实很不错。搞不好你手中这把,还是从我的老部队里流出来的。”
    “毕竟,整个国家,哪怕把所有的大军阀们都算上,能配发全套纯进口武器装备的,就没几支部队。”
    “枪是好枪,但问题在于,你了解你手中的枪么?”
    他笑吟吟的问道。 “杀人足够了。”
    吴琴莱咬着牙,用尽可能凶狠的声音说道。
    “不不不,你错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普遍误会,很多人以为上战场只是对着人影扣动扳机就足够了。这完全是乌合之众,散兵游勇的打法。这种打法,很多时候,两方几万发子弹泼水似的朝对方的山林泼洒出来,最后回来一清点报数,搞不好双方唯一一个受伤的,是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
    “真正的杀人机器,是需要大量知识和经验做为积累的。想当兰博,你至少也得是越南战争的精锐老兵嘛。”
    阿莱大叔接着笑。
    “比如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手中的手枪的初速是381米每秒,动能是501焦耳,这是假设你没有用什么特殊弹种的情况下。它至少可以轻易打穿30mm的木板,在入射角度比较好的情况下,能打穿50mm的。”
    “所以你说那两个小孩子,即使躲在调酒吧台后面也没用。”
    “这话对,但只能算对了一半。”
    阿莱大叔挥了一下手。
    “我怕您不知道,而因此产生误判,所以做为专业人士,我非常有必要要给您解释清楚一下。”
    “打穿没问题。但这种情况下,穿过木板的子弹,随着它的弹头构型的变化,它会在瞬间发生剧烈的失稳翻滚。弹道完全是无法估计的,这也是为什么,解救人质任务的时候,不到最后一刻,是不允许隔着车窗射击的原因。”
    “因为它不可控,你不知道你会打到什么,瞄准的是歹徒的脑袋,打中的没准就是胸口,甚至可能歪到人质的脑袋上去。”
    “我想,在豪哥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吴先生?您问问自己,您真的敢开枪么。”
    吴琴莱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对方直接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豪哥对顾为经有一种迷之喜爱。
    看待他,就像看待被他圈养在大鱼缸里的琵琶湖极品锦鲤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在刚刚在那种人影混乱的情况下。
    他顶多顶多只敢对着天花板鸣枪。
    而不敢给他们的腿上来一枪啥的原因所在。
    他对自己没自信。
    他能接受没打到人,他甚至能捏着鼻子接受打中了蔻蔻,但万一一枪把顾为经给干挺了。
    吴秘书不太清楚。
    回去以后,豪哥会不会把他也给干挺了。
    “而且,打穿吧台的木板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吧台底下有大量的水管,酒瓶,什么的。9mm的子弹在液体中的侵彻力是很糟糕的。只要他们脑子清醒一点,你的枪就对他们造成不了什么实际伤害。”
    阿莱大叔风轻云淡的说道:“所以我说,吓唬小孩子,就没有意思了,不是么?”
    吧台后面。
    正躲在那里的顾为经听着外面两个人的对峙。
    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过来。
    阿莱大叔这话其实不是对吴琴莱说的,他是在提醒自己呢。
    “到里面去,角落处有一台制冰机。”
    顾为经拍拍蔻蔻的肩膀,在她的耳垂处轻声说道。
    制冰机的外壳完全是由金属制成的。
    他觉得,那应该是这里面最安全的地方。
    蔻蔻灵活的爬到了角落,用力的贴着后面的墙壁,然后转过身,伸出胳膊。
    “过来。”
    她张了张嘴说道。
    “到姐姐的碗里来。”她笑嘻嘻的,用老顾同学最喜欢的老式港派武侠里的台词风格轻声道说道:“英雄儿女,事急从权,是为救人,少侠莫怪。”
    见鬼。
    这是什么张无忌在地牢里挠赵敏脚心时的台词?
    武侠小说和老港片曾经风靡席卷了整个亚洲,看来没少看的不光是自家的顾老头。
    顾为经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他还在那里犹豫矜持了一下。
    蔻蔻已经用脚把他勾了过去,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两个人紧紧的缩在一起,尽量把躯体都躲在吧台后面那小小的一台制冰机的背后。
    顾为经不是第一次被蔻蔻抱过,也不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抱过的初哥。
    但是。
    他从未想象过,有一天,他会在外面被人用枪指着的情况下,被女孩子拥入怀中。
    他也从未想象过。
    有一天。
    他会和蔻蔻抱的这么紧。
    两个人似是两条罐头里的沙丁鱼,或者几件强行被主人连塞带踹,强行塞进迷你双肩包的过冬厚大衣。
    你挤压着我,我挤压着你。
    这是他生命中前所未有的“热烈”拥抱。
    以前不会有。
    大概以后也很难复现。
    世间安全天地不过只是一方制冰机的投影,小的只能容下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怀抱。
    顾为经面朝蔻蔻,半跪半趴。
    他能感受到蔻蔻的绕过他的脖子,小腿盘在他的膝盖后窝,整个人像是一只树袋熊一样环在他的身上。
    让人不解的是。
    这么小的空间,这么紧的拥抱。
    顾为经却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应该有的压抑和窒息。
    真是奇怪。
    他知道又冷又潮制冰机的背后,不是一个好的感受到旖旎的地方。
    被人在外面拿着枪指着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都不是应该感受到旖旎的时刻。
    可顾为经这一瞬间。
    难以抑制的有点走神。
    这和酒井胜子拥抱的感觉并不一样。
    胜子有无数的优点,她的一切都是软软的,被她抱着,像是陷入了草莓味道的棉花糖海之中。
    你会感觉整个人。
    身体,精神,乃至灵魂都被吸收吞噬了。
    整个人无尽的放松,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蔻蔻不一样。
    蔻蔻的拥抱像是那种极细极细的,充满着天鹅绒一般质感,却有五彩缤纷的多色锦沙。
    她的怀抱是干燥的。
    也是热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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