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方母不乐意在外边吃,说有那点钱,都够买些东西回来,做顿好的了。
    路上,她买了些鸡蛋,今日午饭就是蛋炒饭。
    这个时候,正午的阳光将堂屋照得亮堂堂,厨房在炒饭,有些许烟气飘来,在墙壁上投落流沙一般的影子。
    厨房的火在烧着,烟囱的青烟在冒着,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张罗着,烟火味升起,平凡的屋子也被仿佛赋予了温度。
    看到这一幕,方临心中忽而生出一念:‘厨房是一个家中最重要的地方,烟火气升起,家就有了温度。如我前世出门在外,基本是下馆子、外卖,厨房基本不用,看似吃的不错,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那般生活真是如一汪清水,淡而无味。’
    吃了饭,方临出门,去桂花树下,正准备和欧夫子唠嗑。
    这时,却见辛老倌放在门板上,抬着过来,这时的他脸色白得吓人,脑门包扎了布,可见一抹鲜红浸透的殷红,旁边跟着亦步亦趋、脸上满是惶恐、含着眼泪的辛佑,再后面是跟着过来的胡同里的人。
    此刻,欧夫子、方临自然没了唠嗑的心情,起身跟上过去,听到外面动静,方父、方母、田萱也过来了。
    前方,辛老倌抬着进去了,辛家地方有限,一些人不好进去,就在门口小声议论说着。
    “你问辛老倌怎么了?听说是在码头,辛佑不小心,一个吊下来的东西砸了过来,辛老倌推开儿子,自己脑袋被撞了。”
    “是这样,辛老倌流了好多血,去看大夫,大夫都说,包扎止住伤势,剩下的就只能看命了,若是能挺过这两天,那就能活;若是挺不过……”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辛老倌若是有事,就留下他儿子一个,还是個傻……脑袋还不太好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可怜见的。”
    ……
    方临听着这些对话,思索了下,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想来是因为昨晚辛佑自己勒鸟儿的缘故,今天可能受到影响,出了什么错,让码头一个吊着的东西砸来,辛老倌救了他,自己却性命垂危。
    ……
    “咳咳!”
    屋内两声咳嗽声过后,传来辛老倌的声音:“大家都进来吧,小老儿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要交代遗言!’在场人心中,都是生出这个想法。
    欧夫子这般德高望重的,先是被请进去;接着是满老倌、方父这种住在近处人家的当家人——除了如邱家老两口这种有事不在的外,来的人家当家人都进去了。
    再然后,如方临这般的男丁也得了门口的位置,女人们则在门外。
    这个时候,好像有着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没人争争抢、喧哗什么,一切井然有序。
    见人差不多了,辛老倌顿了下,终于开口:“佑子这孩子啊,身上没我的骨血。”
    这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辛佑这个当事人,哭声都是一颤。
    如欧夫子、满老倌这些老邻居,表情不太意外,似乎早有猜测;方父、还有隔得远的邻居,就是神色惊讶;门口方临等,还有门外女人们,更不必说。
    “他娘是个傻的,嫁过来前,就不知道被谁弄怀上了,我是从生娃月份不对才知道的,那时,辛佑子都生下来了……我那时气得啊,恨不得将那人杀了,可他娘不是的傻么,自己啊啊啊的,也说不出谁来……”
    辛佑听着,呆怔住了。
    在场男人们听着,代入自己,脸色都不太好看。
    方临也想起,方母曾经说过,辛老倌人长得不好,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傻媳妇,现在才知道,对方不但人是傻的,竟然还带了一个。
    “那时找不到人,我就将气撒到了他娘身上,我打,他娘就跑,有一次,我干活回来使脸色,他娘以为我要打她,就跑出去,掉河里了……过后,我才后悔,我真没想她死啊!时隔多年,辛老倌说起来,仍旧老泪纵横。”
    这般内幕,众人都没说什么,一是过去这么久了,二来,他媳妇的死虽然有辛老倌的因素,但也是自己出去掉河的。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娶来一个媳妇,生下的不是自己种,现在媳妇也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绳子都找好了,准备吊死……可佑子拉着我,他小小的,傻傻的,就那么拉着我……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我想我还不能死,我得活着,我得干活,让佑子有饭吃,不被人欺负……这些年我拼命干,拼命干……现在终于能歇歇了。”
    对辛老倌来说,死亡并不是什么恐惧的事情,而是卸下负担、休息。
    “爹,你就是我爹,爹啊!”辛佑嚎啕大哭,他智商不高,却也媲美十来岁孩子,不是傻子,此时听着泪流满面。
    “我儿莫哭!”辛老倌目光复杂,抬手想摸辛佑的脸,可都没了力气,辛佑连忙抓过,放在自己脸上。
    “爹要先走了,你以后一个人,可要好好活啊!”他说完,乞求地看向众人,显然是想请街坊邻居帮忙照看着辛佑些。
    面对此情此景,众人都是沉默点头。
    方临看着这一幕,也是心头微酸,可怜天下父母心,辛老倌说出这些,是宁可不要自己名声,换来一众街坊邻居对辛佑的可怜,从而能多照看他些。
    “唉!”
    这时,欧夫子叹息一声,上前道:“辛老倌,我们街坊邻居再怎么照看,也比不上你这个爹。世道艰难,你要是去了,佑子没个遮风挡雨的,就得活得像野草、像野狗,他还没娶亲啊,谁帮他娶亲呢?”
    辛老倌本来将自己当成拖累,已心生死志,听了这话却是顿住了。
    欧夫子又道:“辛老倌,你别想不吉利的事情,大夫说了,挺过这两天,就能活。麻衣相师不是也说了么?佑子这一二年就能成家,所以你必能挺过这一关,将来亲眼看着佑子娶媳妇。”
    他是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此时,却放弃底线,说出了谶言。
    此举效果是显著的,本已没有求生意志的辛老倌,眼里重新有了光。
    “对的,麻衣相师的话不会错,爹你死不了,我这就去给你买肉吃,吃了肉就好了。”辛佑说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飞快跑出去。
    “方临,你跟着照看下。”欧夫子道。
    “哎!”方临答应跟上。
    辛家父子俩不错,他愿意帮些忙,也算是为方家攒一个好名声。
    等方临看着辛佑将肉买回来,辛老倌喝了些欧夫人拿来的蜂蜜水,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此时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看了辛佑买的肉说道:“肉肥、皮薄,买了块好肉,会买会买。”
    “爹,您歇着,我炖锅肉好好孝敬您。”
    辛佑说完,就出去了炖肉,方临想帮忙,他没让,仿佛这虔诚与否关乎着他爹性命似的。
    于是,方临就看着他将肉洗净、切好,切得不大不小,方方正正,放进瓦罐里,先用大火烧开,再用温火闷熬。
    ——这个过程,不乏手忙脚乱,甚至将自己烫着,但他仿佛没有知觉似的,眼睛就盯着那罐子肉。
    “爹说过,不能烧干汤,汤烧干了再掺水,汤就没了原汁原味。”辛佑自言自语说着。
    他格外小心,时不时揭开盖子看看,肉香就冒出来,这真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几乎忘了今生今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方临就在旁边看着,心绪复杂。
    等辛佑将肉汤端到床边,喂辛老倌喝了,后者痛哼都似乎有力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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