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不识在自己的府邸,见到阔别多年的郅都时,也不免感叹起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实际上,程不识离开长安的时间并不久。
    从孝景皇帝三年,随故太尉周亚夫平定吴楚之乱,而后担任太子中盾卫,之后不久便外放北地开始算起,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年的时间。
    作为汉家少有的、相对纯粹的军人,再加上第一次跻身长安朝堂中央,便被画上了‘太后属臣’‘太子党羽’的明确政治标签,程不识才长安——尤其是在朝堂之上的熟人并不多。
    朝中官员,程不识为免忌讳,并不曾刻意去交识;
    功侯贵戚,像样点的瞧不上程不识这么个小年轻、小人物,纨绔二代又反被程不识瞧不上。
    掰着指头算下来,真要说程不识在长安朝堂的熟人,那也就是因为匈奴降将的身份,而融不进功侯圈子,故而对程不识这个‘小人物’也并不轻视的弓高侯韩颓当了。
    认识的人,或者说是彼此熟悉的人足够少,就使得程不识对每一个见过的朝臣公卿,都保留着相当清晰地记忆。
    程不识清楚地记得,在三年前,吴楚之乱平定之后,中郎将郅都,是顶着‘苍鹰’的诨号,替先孝景皇帝刘启镇压朝野内外宵小的国之爪牙。
    虽然因为上林苑野猪事件,而同先帝诸皇子——主要是皇七子刘彭祖、皇九子刘胜,以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荣产生了些许不愉快,但总体而言,也依旧是简在帝心,圣眷无两。
    只是程不识怎么都没想到,这才过去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威名远扬关中各地,甚至能止小儿夜啼的苍鹰郅都,却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曾经,那时刻都裁剪得体,让人赏心悦目的齐整髯须,如今却变得些许枯糟、杂乱;
    曾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眸,如今也被抹去了不少锐气。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见的落寞,以及若有似无的谦逊。
    也可以说,是卑微。
    尤其是在面对程不识这位当今红人、即将成为刘荣一朝首位因功获封为侯的新贵时,郅都目光深处,更油然生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意味。
    虽然还能勉强与程不识相对落座,但郅都举手投足之间,却本能的将程不识摆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只是仅存的些许自尊,让郅都勉强将对待程不识的态度,维持在‘谄媚’二字的标准线以上稍许。
    “孝景皇帝大行后,却也苦了郅中郎……”
    原本还想同程不识闲聊一番,拉拉家常,却闻程不识如此直截了当的关心起自己——主要是自己过去近些时日的宦途不畅,郅都只本能的低下头。
    沉默许久,才强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倔强笑容,对程不识客套一拱手。
    “承蒙将军挂怀。”
    “余,境遇尚可……”
    郅都当然是在嘴硬。
    郅都自己心里清楚,程不识也同样明白;
    郅都甚至知道程不识,能看透自己的故作坚强。
    但最后仅存的自尊,让郅都不得不做出这么一副佯装镇定、淡然的姿态。
    过去这段时间——尤其是先帝驾崩后的这半年时间,郅都过得好吗?
    但凡是关注过郅都遭遇的人,恐怕都会满怀唏嘘的摇头叹息。
    ——早在太宗孝文皇帝之时,郅都便几乎已经被朝堂内外,贴上了‘太子党羽’的标签。
    到了先帝时,郅都本人更是不止一次隐晦的表示:我郅都,与其说是汉家的臣子,倒不如说是陛下的私臣。
    何谓私臣?
    非天子启不可调用,除天子启之外,郅都不听令于任何人!
    彼时,朝堂内外都说:先帝除了郎中令周仁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绝对信任,且完全不用担心会背叛自己的家臣。
    只是任何人——包括郅都自己都没想到:比自己都还要年轻一些的先帝,居然去的这么早。
    仅仅只在位六年;
    仅仅只让郅都,凭着‘天子绝对信任’显赫于朝堂六年,先帝便骤然驾崩。
    偏偏先帝年间,郅都因为上林野猪事件护驾不利,而被彼时的太子荣指着鼻子臭骂了一段,基本确定无缘太子新一届班底;
    待先帝驾崩之时,又因为东宫窦老太后闹小情绪,郅都得监国太子之令,以不大规矩的方式,将老太后请去了上林,见证汉家的政权交接。
    到了先帝驾崩之后,郅都不出意外的,被所有人遗忘在了上林苑——遗忘在了先帝驾崩的那座行宫之中。
    甚至就连着,都还是天子荣明里暗里,同东宫窦老太后斡旋的结果······
    从天子宠臣、近臣、孤臣,国之爪牙、帝之臂膀,到无人问津,随便什么人都能顺手欺负一下,甚至被部下联合架空的名誉中郎将。
    这从云端跌落谷底的过程,郅都在仅仅个把月的时间里,便体会了个透彻。
    郅都想过就此挂印而去,远离长安的喧嚣。
    可无论是过去,因‘天子孤臣’的身份而得罪的大人物,为郅都本人以及家族带来的威胁,还是郅都心中没有完成——甚至连影子都还没见到的远大抱负,都让郅都选择继续留在长安。
    郅都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只是除了留下,郅都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第二种选择。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至少对于郅都而言,这半年,几乎是郅都人生当中最为漫长,也最为难熬的岁月。
    时间,总是能带给人成长。
    尤其是不顺、落寞的岁月,总是能将加倍的成长,强加到原本残缺的灵魂之上。
    这半年,显然让郅都成长了不少。
    只是这成长,却也莫名让人感到心酸,以及感怀。
    “郅中郎,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身?”
    漫长的沉默之后,程不识又是毫无征兆的一问,却是让仍旧深陷于回忆中的郅都,也不免一阵长吁短叹起来。
    不知为何,郅都想到了当年,自己第一次得到太宗孝文皇帝接见时的场景。
    郅都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
    更忘不了那一天,自己同太宗孝文皇帝对话中的每一句,乃至每一字。
    “汝便是郅都?”
    “——臣中郎郅都,河东郡大阳人氏!”
    ···
    “朕听说,有一个中郎叫郅都,为人果敢勇武,奉公廉正,不受人托请、赠礼。”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这般奇人,竟还是朕眼皮底下的臣子?”
    “——不敢当陛下谬赞!”
    ···
    “汝可知,至刚易折~”
    “拒绝同僚的托请、赠礼,更不与人往来——等将来落了难,恐怕连一个求情的人,都很难找到……”
    “——臣远离父母入朝为官,已然不能顾全孝道!”
    “——唯有奉公尽职,持节而死,偏全忠君之道而已!”
    ···
    ······
    一时间,郅都感怀万千。
    郅都想到了那年春天,自己就好似清晨的太阳——脸上写满了朝气蓬勃四个大字。
    起步便是中郎,外放便是郡尉起步!
    待立得武勋,武则跻身将帅之列,入朝,亦可角逐九卿之位。
    只可惜……
    “说起来,余为中郎,较将军、李广,都还要早个几年。”
    “将军和李广声名鹊起,被朝堂内外并称为‘李长于攻,程善于守’的才俊之时,余,更已官拜中郎将。”
    “——吴楚乱平,条侯周亚夫泼天之功,进以为丞相;”
    “若非卫绾因功封了侯,又为条侯所提携,中尉的位置,便是先帝留给余的……”
    回忆起往事,郅都没由来的便赶到胸中一阵憋闷。
    见程不识有心要和自己聊聊天,便也就没了太多防备;
    也算是借着这个机会,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往外吐一吐——在程不识这个后生晚辈、曾经的部将从属小老弟面前,稍微发发牢骚。
    “余,羡慕的紧啊~”
    “将军和李广,在吴楚之乱立了功,入朝便各为长乐、未央卫尉。”
    “而后外放边郡,建功立业——功名但从马上取!”
    “可悲余为官十数载,更出身中郎,却连这点道理,都是直到现在才隐约参透……”
    ···
    “啧;”
    “也不知,当年陛下召见余,以‘志向在何’相问时,若余答曰:外放边关为将?”
    “想来如今,余就算无法建功封侯,也起码是个受军中将士尊敬的将军了吧……”
    “——许是余,真的错了啊~”
    “放着一身本领,却偏跑去要做孤臣、私臣;”
    “一朝失了天子信重,便似无根之萍,为狂风骤雨所席卷。”
    “想继续飘在水上,都得有重物在头顶上压着、有盘根错节在脚底下拉着……”
    说话的功夫,郅都原本还算平和的面容之上,已是涌现出阵阵自嘲之色。
    ——郅都很坦然。
    郅都并不曾,也从未想过掩盖自己对程不识——尤其是如今已经大获成功,且前途无量的的程不识的羡慕。
    尤其过去,在五官中郎将属衙,程不识、李广等新生代预备军官,都得规规矩矩喊郅都一声:将军。
    中郎将——中郎们的将军!
    曾经的郅都,是程不识、李广在内的中郎群体的顶头上司、最高军事长官。
    现在呢?
    曾经的小老弟程不识,见了过去的老大哥郅都,别说是‘郅公’,甚至‘郅兄’之类的敬称了;
    就连这声倒反天罡的‘郅中郎’,都还是看在郅都即将重新得到重用,并和程不识一同搭班子的缘故。
    反观郅都,见了过去的小老弟,开口便是毫不违和的一声将军!
    在过去,有许多人喊郅都将军。
    郅都也喊过许多人将军。
    而且能被郅都喊一声‘将军’的,基本都是到了天子面前,也要被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称一声将军的人物。
    而今,见了小老弟李广,郅都得持平辈礼,喊一声:李雁门/李广陵;
    见了程不识,更是要倒反天罡——要拿小老弟过去对自己的称呼,来称呼小老弟为:将军。
    这还只是现在,还只是程不识还没被封侯;
    等侯爵实打实落到程不识头上,郅都这个老大哥,甚至得规规矩矩拱手行礼,称一声:君侯……
    “余,已经在盘算着不日辞官,以告老还乡了。”
    冷不丁一语,惹得程不识也是微微一愣;
    却见郅都看似洒脱,实则满带着不甘,又满是无奈的苦笑着摇摇头。
    看向小老弟程不识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羡慕死了’四个大字。
    “君封侯在即,相比不日便可入朝,跻身九卿之列。”
    “——中郎将周仁,和余差不多,也同样是先帝的巩固之臣。”
    “陛下新君继立,就算不急着在朝中大肆任免,也不会让周仁,继续占着郎中令这么个要害的位置。”
    “兄,便此恭喜君,扶摇直上了……”
    嘴上说着,也确实拱手做出一副拱手的架势;
    待程不识略有些迟疑的起身回过礼,郅都才含笑发出一声长叹。
    “回了河东,余会在家中住上几年。”
    “如果有仇家寻仇,又或是太皇太后要秋后算账,余,便都受着。”
    “若侥幸不死,便往边郡投军。”
    “——余,打算去雁门。”
    “即便是做一个马前卒,也总还有建功立业,报效家国的机会。”
    “总好过如今,在长安蹉跎岁月,一事无成……”
    言罢,郅都俨然一副放弃治疗的架势,一口一个‘弟’,一口一个‘为兄’,显然是彻底对长安朝堂失望,也不再寄希望于面前的小老弟、老部曲。
    自顾自发着牢骚,又时不时将赶到嘴边的话合着苦涩咽下,好一番肆意洒脱。
    郅都发着牢骚,程不识却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一边听,一边观察着这位过去的老大哥,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是过了许久,又是一阵‘我打听过了,雁门还行’之类的自说自话,郅都才似是终于吐尽胸中郁闷;
    尽兴般长呼出一口气,才终于想起了正事。
    “倒是今日,弟特遣人相邀,却为何事?”
    此问一出,程不识只定定的看向老大哥郅都,那好似重新燃起激情——甚至是熊熊战意的坚定双眸。
    许久,程不识又莫名咧嘴一笑,意味深长的在老大哥身上打量一番;
    看的郅都暗下都不免一阵发毛,才含笑开口道:“去雁门呐~”
    “唔;”
    “倒也不失为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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