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队主。”
    “邵队主神射!”
    “邵队主威武!”
    潘园之内,每个遇到邵勋的伍长、什长、队主乃至典计、管事等,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谁的能力强,谁更能保护农庄的安全,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听说杨宝对邵勋很不服气,大伙就想笑。
    杨宝什么本事?倚墙打打太平拳罢了,若无邵勋神射,乱兵能那么容易散去?
    再说了,邵队主就算不用弓,单打独斗,你杨宝也不是对手啊。
    邵勋含笑一一回应,状似谦逊。
    吴前、黄彪二人跟在他身后,与有荣焉。
    曾经被邵勋揍过的秦三也“叛变”了过来,一起跟在后面,说说笑笑。
    “这次算是打出名气了!”黄彪得意洋洋地说道。
    “整个正月,潘园这边应付了足足三拨乱兵潮,每次都少不了邵队主出力。”秦三笑道:“我寻思着,杨宝还别个屁的苗头啊!”
    “没那么简单呢。”吴前晃着手里的马鞭,低声说道:“上次那位王参军,听说来头很大。刘洽多有巴结,保不齐还得出什么幺蛾子。”
    “这……”黄彪一窒,怒道:“终日整这些阴私勾当。咱们厮杀汉,难道不是凭手里的家伙说话?”
    “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吴前冷哼一声。
    秦三有些傻眼。
    自己刚刚对邵勋输诚,难道做错了?
    “我说——”邵勋没好气地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这般嚼舌头,哪点像杀伐武夫了?这乱糟糟的世道,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刘洽、杨宝再上蹿下跳,自个硬不起来,又于我何伤?安心整顿部伍,别想东想西的。”
    “诺。”几人纷纷应道。
    邵勋想起了初见王妃的那个下午。
    她当时似乎遭受了什么冲击,心绪有些不宁,下意识想拉拢他。
    既如此,王妃应该能为他遮风挡雨的……吧?
    二月初十,在驱杀了最后一批百余乱兵后,潘园这边终于松快了下来。
    众人抓紧时间,开始了春耕。
    事情一件接一件,忙得让人目不暇接。
    二月下旬,之前一直滞留在洛阳的司空府督护、幢主糜晃匆匆赶来潘园。
    “子恢来得还算及时。”潘园正厅之内,王妃裴氏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妃见谅,最近忙于庶务,忽略了兵事。”糜晃有些尴尬地回道。
    “糜君还真是老实人。”裴妃淡淡一笑。
    要说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但事实如此,她能有什么办法?至少在夫君眼里,赶紧捞好处才是正理。这一点她理智上可以接受,但情感上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糜晃低下了头。
    作为幢主,乱兵肆虐的时候不在场,潘园事实上缺失了最高军事长官——哪怕是名义上的——稍稍出点差错,整个农庄就毁了。
    届时会发生什么?财货被劫掠一空,人员死伤惨重,王妃这种豪门贵妇下场更惨,很可能被贩卖为奴,这让东海王的脸往哪搁?
    但事情就这么让人无奈。
    世子司马毗在洛阳城内的司空府,东海王似乎就不怎么关注城外了。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拉拢“名士”上面。
    最近两个月,有多人进入司空府任职。
    丹阳薛兼,江东五俊之一,父祖皆仕东吴,世为显宦,为司空招揽,许诺参军之职。
    丹阳甘卓,东吴名将甘宁曾孙、尚书甘述之孙、太子太傅甘昌之子,许诺参军之职。
    如果算上火并之前刚刚招揽的王导,以及正在招揽的齐王司马冏的府掾祖逖,人就更多了。
    总之很忙。
    除此之外,对军权的争夺也日趋激烈。
    司空府的人才比起去年是多了不少,但胃口也越来越大,事情自然越来越多。作为跟随司空多年的老人,糜晃最近一直忙着招募溃兵及亡命徒,甚至奉司空之命,暗地里与禁军将官接触,着意拉拢。
    他也很忙啊!
    潘园的这一幢人,老实说已经没人在意了。老的老,小的小,济得甚事?唯一的可取之处,大概就是全员东海乡党了——子弟兵嘛,信任度天然高一截。
    东海王不是很看得上这幢兵,糜晃同样看不上。因此,他最近除了帮东海王四处延揽世家人才外,还在想办法招募兵士。
    世兵制下,军士的地域性非常之强,不是那么好招募的。就比如刚刚溃散的数万豫州兵,他们在豫州诸郡有田地、有宅园、有家人,怎么可能跟你去外地当兵?
    况且这也不合规矩。
    征发一地世兵去外地戍守或打仗,不是不可以,但都有严格的流程。譬如,豫州世兵如果去淮南,那么理论上这叫“出征”。
    出征有时间限制,一年、两年或三年,期间有“分休”,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团聚完再“出征”,直到彻底罢遣,结束此次军事行动。
    说白了,他们属于古典的耕战之兵。说是军户,不如说是农民,主业是种地,副业是出征打仗,技艺不精,训练不足,战斗力也就那样。
    与世兵相比,募兵是职业武人,不需要种地维持生计,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训练、打仗,只要粮饷充足,可以全天候作战,没有那么多限制。
    糜晃招募军士,其实招的是募兵。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够他忙活好一阵子了。
    “京中局势如何?”裴妃把玩着一件狐皮半臂,随口问道。
    “长沙王忙于收拾残局,大小事务必遣人发往邺城相询,十分恭敬。”糜晃说道:“长安那位,已令先锋大军撤回,洛阳危局,似已稍缓。”
    裴妃闻言,不置可否,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却浮现出几丝嘲讽。
    司马乂明明取得了洛阳的大权,为何还对远在邺城的司马颖毕恭毕敬,让他也实际参与到天下的治理当中?因为诸王势力还很强,又以邺城司马颖、长安司马颙为甚,不拉拢他们,司马乂是坐不稳位置的。
    而这种所谓的平衡,在见多了大家族内部倾轧的裴妃看来,完全是与虎谋皮,双方的关系早晚会全面破裂。
    原因也很简单,他们都是司马家的子孙,谁不想效仿司马伦旧事,登基当皇帝呢?
    能维持个半年和平,就很不错了。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大战一起,谁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资粮都带来了?”裴妃不再想那些烦忧,径直问起了她关心的事情。
    糜晃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战马二十匹、走马六十匹、挽马百匹、铠五十领、甲三百副、弓梢百根、弓弦五百、长矛千二百杆……”
    说完,下意识揪了揪乱糟糟的胡子,五官纠结在一起,道:“惭愧。仆身为幢主,懈怠良久,竟要王妃来提醒。”
    确实,他这个幢主当得非常不合格。
    大晋文武官员虽说经常在位而不谋其政,但像他这样动不动消失,为主公奔走其他事务的,却也少见。
    他甚至连本幢还剩多少人都不知道,日常训练之类更是疏怠已久,连各队队主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了。
    “子恢以后还是多来来吧。时局丧乱,将来如何,谁都不敢保证。”说这话时,裴妃眼睑低垂,十指轻轻绞在一起,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彷徨、恐惧,只听她说道:“潘园这一幢人,还是得抓起来。洛阳中军虽然紧要,但并不好拉拢啊。”
    “这……”糜晃迟疑了一下。
    他似乎听出了王妃的语气,但并未起疑。妇人么,不就那样?任你再高贵、再睿智,遇事时沉不住气是很正常的事情。
    之前王妃遣人至洛阳索要器械、资粮,王府诸幕僚不以为然,唯糜晃考虑到自己是幢主,王妃又身在潘园,故说了几句话,成功发送了一批器械过来——豫州兵溃走,散落的器械多不胜数,但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的。
    今日前来,先被王妃诘问,惭愧不已。现在看到王妃这么一副担忧、柔弱的模样,更是愧疚得不行,于是说道:“仆明日就上禀司空,选送一批募兵精壮过来。”
    裴妃闻言,美目一抬,似乎有些惊喜,旋又有些迟疑:“募兵多为亡命徒,并非知根知底之辈,怕是不好管教。”
    “无妨。”糜晃胸有成竹地说道:“什长、队主仍由东海国兵充任,操训一段时日,就稳下来了。”
    “既如此,子恢还得多来几趟,主持整训。”裴妃说道。
    “这……”糜晃又顿住了。
    不是不想来,是真没时间啊。整训部伍,是需要吃住在军营的,像他这种大忙人,怎么可能做到?
    裴妃见状,螓首低垂,似乎有些失望。
    糜晃脸色纠结,想了想后,道:“仆自然是要常来的。不过——唉,不知这样可好?设一两个督伯,平日里由他们负责整顿、操演,仆有空就来,检阅军士……”
    “子恢此策甚好。”王妃舒了口气,眼底满是笑意,道:“微糜君,妾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糜晃舒了口气,打定主意回去后就向司空禀报,又随口问道:“不知王妃可有人选?潘园这边,终究还是看王妃的意思。”
    “妾一介妇人,如何懂得这些?”裴妃叹了口气,道:“正月以来,乱兵肆虐,妾深居庄内,惶恐不已,好在将士用命,最终有惊无险。府中仆婢私议,有队主名邵勋者,骁勇悍捷,箭毙贼兵二十余,功推第一,或可一用。”
    “仆亦听过此人名字。”糜晃脱口而出:“莫不是那个阴结少年之人?”
    裴妃微微有些讶异,道:“竟是他?”
    糜晃点了点头,道:“队主杨宝、秦三出首相告,言邵勋阴结少年,图谋不轨。仆未及查问,拖延至今,惭愧。此人……”
    说到这里,糜晃神色一凛,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裴妃掩嘴轻笑。
    “原来是他。”裴妃笑道:“妾想起来了。杨宝、秦三曾与邵勋比斗,听闻被一箭射散发髻,跪地讨饶,许是结下了仇怨,以至于此。”
    “竟有此隐情。”糜晃恍然大悟。
    他是老实人,但不是傻子。裴妃言语之中对邵勋颇有维护,他便就坡下驴,道:“仆明日就回洛阳,禀报司空,请设督伯一职,整训部伍。若得允准,便提拔邵勋为督伯。”
    “若王府僚佐皆如子恢这般勤谨,何事不成。”裴妃微微颔首。
    “王妃过誉了。”糜晃老脸一红,来之前还在卞府服了五石散,荒废了半日工夫,真当不起勤谨二字。
    裴妃轻笑一声,没继续说这个,转而问道:“听闻令郎今岁已满十六?”
    “正是。”糜晃说道。
    “不知可曾娶妻?”
    “未曾。”
    “糜家少年郎,定是不差的。”裴妃沉吟了下,道:“妾会留意此事,或可为令郎寻个出身大家的新妇。”
    糜晃闻言,面现激动之色,当即起身一礼,道:“王妃厚爱,仆感激不尽。”
    “子恢何需如此?”裴妃双手虚抬,道:“东海糜氏,劳苦功高,大王日理万机,费心者乃国家大事,妾为内府之主,自然要为大王分忧。子恢,安心做事即可。”
    “是。”糜晃恭声应道。
    糜晃离去之后,裴妃又仔细端详起了手里的半臂。
    狐皮挺漂亮的,还是那位邵勋去山里猎得,进献上来。
    他的射术,确实挺不错。施点小恩小惠,好好拉拢一番,乱世之中也能多一点保障。
    对有才能、有本事的人而言,乱世让曾经极为坚固的社会秩序出现了极大松动,他们可能很喜欢吧?
    有些人,死都不怕,就怕没机会啊。
    “来人,把做好的戎服送过去。”裴妃站起身,看着放在案上的一套大红色戎服,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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