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俗称恶月,禁忌很多,其中有一条便是禁盖房屋。
    至于筑城算不算盖房,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当邵勋拿到朝廷送来的筑城详情时,看了许久,然后给出了意见。
    南岸渡口附近的城池不小,分内外两城,城周十余里。
    河中沙洲上的城池就要小很多了。
    朝廷派员踏勘,确定即便选最宽阔的一处地方,亦只能筑个四里许的小城,且没有外城,比很多县城还要小。
    好吧,小一点的县城就这么大,但作为军事设施来说,这么点大的城显然不太行,最主要的问题是储存不了太多的物资。
    但客观条件在那里,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了。
    如果像隋唐时,几个沙洲连在一起,变成一大块陆地时,余裕就大很多了。
    “荀崧此人如何?”邵勋斜倚在胡床上,像是刚刚沐浴完毕,身上的袍服松松垮垮,里头很可能什么都没穿。
    从洛阳赶来的王玄不以为意。
    士人待客时,这种场面不要太多。只不过邵勋以前不是这种放浪形骸的风格,让他稍稍有些奇怪罢了。
    “此人乃荀彧玄孙,雅好文学……”王玄说道。
    “停。”邵勋伸手止住了,道:“若我没记错,此人与王敦、陆机、顾荣等人关系匪浅,经常一起游玩,吟诗作赋。但若说有什么军略,倒不见得吧?”
    “王敦”二字一出,隔壁房间内传来一阵响动。
    王玄没有在意,因为被邵勋这么一说,他确实有点担心。
    “事已至此,忧心无用。”邵勋说道:“只求荀崧不要瞎指挥就行了。”
    学王敦那样,放手让底下人干。
    左卫、右卫、骁骑都有将军,将军之下有三部督、有殿中将军、有校尉……
    只要不乱来,大军固然迟缓、蠢笨,但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毕竟王弥强不到哪去。
    王玄也是这个看法,但还是有些担心,最后只轻轻叹了声气。
    “粮草、军械之事筹办得如何了?”邵勋又问道。
    “军械颇为不足,只能先调拨一部分。”王玄说道:“粮草却很难。寿春才运了第一批粮过来,第二批漕船尚未出发。只能先支十万斛粟米,剩下的等六月底、七月初。”
    邵勋瞪了他一眼,道:“我调集这么多兵马,一個月粮草开支就要八万斛,十万斛够用多久?”
    “先用着……”王玄有些尴尬。
    这事怪谁呢?好像还是得怪天子。
    今年过完年后,又有大量洛阳百姓东出轘辕,经豫州南下扬州,洛阳的人口又减少了相当一部分,粮食消耗没那么大了。
    天子见状,便以粮食为饵,从流民中征募精壮,补入禁军,发动了新安之战。
    这么一搞,粮食骤然紧张。
    说难听点,去掉给邵勋开支的十万斛粮后,东阳门太仓的存粮只够支撑到七月。
    如果六七月间没有漕船过来,就只能苦捱到八月秋收,看看能不能再刮出点粮食。
    但这又能坚持多久呢?怕是今年都挺不过去,毕竟洛阳的农业生产被破坏得太严重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让人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江东、徐州等地没有漕粮进京了,该怎么办?
    “整天弄些不知所谓的事情。”邵勋不悦道:“王弥是要打,但不是现在。或者,天子想清楚了,新安、孟津只能有一处开战,还以为是大晋鼎盛那会呢?”
    王玄听完,对天子恶感更甚,叹息连连。
    想想也是啊,粮草的事情都没确定,遽然开战,有这么打仗的吗?联想到这次出兵完全是天子以迁都为威胁,“胡搅蛮缠”弄来的,就更晦气了。
    天子想迁都,群臣舍不得,纷纷劝阻,天子趁机讨价还价,最终搞出这么一摊子事。
    “明公何日动身?”王玄不再纠结这些糟心事了,转移话题道。
    “就这几天吧。”邵勋说道:“我从新郑仓调拨了五万斛粟,还没启运呢。丑话说在前头,若七月见不到军粮,我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王玄很清楚,即便七月真的没有给邵勋军粮,他也不会真的不干,而是会想办法从豫州调粮,自己贴补。
    但事情不是这么干的,朝廷粮食再紧张,也得想办法挤一点出来,于是慨然道:“明公放心,最迟七月中,我一定调拨十万斛军粮至孟津。”
    邵勋不置可否。
    你王玄的保证有屁用。不说别的,万一新安之战失败,让王弥打到洛阳城下,你怎么运粮?到时候连累我从前线回援,可就不好玩了。
    “先如此吧。”邵勋说道:“新安那边的情况,一日一报,快马送往我军中。八月秋收之前,我会让忠武军北上,攻崤坂二陵及黾池,聊为牵制。其他的,朝廷自己想办法吧,记住一点,持重为上。”
    战场之上,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即某一场大战役爆发后,失败的一方大幅度溃退,让出许多土地。尤其是那些地形艰险之处,溃败时心无战意,人人争相夺命而逃,轻易将其让出。待到后面调整过来,想要重新收复这片土地时,却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因为敌人已经有地利了。
    新安就属于此列。
    在过去两年,匈奴不是没有从这个方向进兵,朝廷也不是没有在新安甚至更西面的地方与匈奴交战,但每次匈奴撤走,都没有占据这片土地。
    而在关中被拿下后,他们没了后顾之忧,直接将弘农占下,并且给了王弥。
    王弥就五个县的地盘,他的积极性可比匈奴人强多了,自然好生经营。朝廷现在要拿回新安,肯定要付出血的代价。
    “对了,朝廷有没有征调过其他州郡的部伍?”邵勋问道。
    “有。”王玄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荆湘还在战乱,抽不出兵,但襄阳依然派了三千兵北上。扬州那边,却无兵调派。”
    邵勋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问这件事,纯粹是想分析下朝廷还有多少残存的威望。
    司马越时代,虽然洛阳屡次被围,但扬州依然派了两次兵,一次是王旷带的淮南兵,在上党全军覆没;一次是钱璯带的吴兴兵,因畏惧匈奴,直接在广陵造反。
    荆州也曾派过五千兵北上,不过走到半路回去了,因为洛阳之围已解。
    司马越死后,洛阳局势依旧艰难。到了这时候,却只有荆州肯派兵了,江东则用沉默拒绝了朝廷的征召——这不怪司马睿,只是吴地豪族不愿出兵罢了。
    好在他们现在还愿出钱粮。
    若是哪天钱粮都不愿出了,洛阳朝廷就真的威信扫地了。残留下来的,可能就是一点大义罢了,甚至连官员任免都不一定做得到。
    “你回去吧。”邵勋叹了口气,道:“好自为之。家眷能搬出洛阳的,就搬走。”
    “景风和惠风已不住在洛阳。”王玄下意识说道。
    邵勋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这会不想女人了,贤得很,懒得和他掰扯。
    将王玄送走后,邵勋让人将胡床搬到裴妃卧房窗外,说了会话。
    “……此战有把握么?”裴妃问道。
    屋内有小孩的哭声,好像是饿了,好在不一会儿就止住了。
    邵勋听得心痒痒,说道:“打仗哪有什么把握不把握的?不过阻河拒敌,总比冒险奔袭妥当。”
    上次和匈奴打的是运动战,这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是蹲坑战,区别还是很大的。
    不过这却很适合以步兵为主的他,因为机动能力真的不行。
    “嗯。”裴妃的声音又传来:“别随意逞强,我们娘俩等你回来。”
    “好。”邵勋说道:“除非刘聪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就深沟高垒,固守不出。”
    “兖州有把握吗?”裴妃又问道。
    “暂时无事,八月秋收时难说。”邵勋说道:“不过也不用担心,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裴妃沉默了一会,又道:“去岁匈奴吃了亏,今岁大河结冰之时,会不会再来?”
    邵勋眉头一皱,你别说,还真有这种可能。
    与长江相比,黄河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冬天会结冰,有很多地方能让人马、车辆直接通过。
    东西魏之时,西魏就经常征发百姓于重点河段凿冰,不让东魏大军过河。
    黄河,终究不是长江啊,不好比。
    “放心,我有应对。”邵勋说道:“你先在家带孩儿,勿要挂念,等我回来。”
    “嗯。”裴妃轻声说道:“回来之后,多抱抱孩儿。”
    “襄城公主之事……”邵勋迟疑许久,最终还是问道。
    “她不会入邵家的,她是王家妇。”裴妃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邵勋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老婆没法服侍伱时,把自己亲戚介绍给你。
    那边庾文君如果怀孕了,好像还可以玩老婆的闺蜜?
    真是……
    五月最后一天,邵勋收到了庾文君写来的信。
    小妮子已经回许昌了,侍奉公婆,打理家业。
    邵勋从没见过这么长的信,写了足足好几页纸。
    小姑娘把每一件趣事都分享给他了,让邵勋愈发愧疚。
    老子再发誓一次,管住吉尔。
    发完誓后,挥毫写了一封回信,便大踏步离了考城,全军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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