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北岸,游骑四处巡视着。
    他们没别的事,就是分成几拨,终日在岸边牧马、巡逻,观察河上的状况。
    从八月二十日起,情况就有些不对了,晋军开始派人至下游,大肆伐木,打制木筏、船只,并将其捆扎起来,一副大造浮桥的样子。
    消息报上去后,遮马堤大营立刻派人,划着小船抵近观察。
    中潬城上在安放石人、石兽,看样子要把浮桥铺向北岸。如此一来,下游处新建的浮桥就比较让人疑惑了……
    二十一日,大将军、勃海王刘敷率万余人抵达野王,当天下午,又快马奔至遮马堤大营。
    “大将军。”王彰亲出辕门恭迎。
    刘敷是皇子、勃海王、大将军。
    王彰则是中军大将军,加个“大”字以崇其职,开府级别更高一些,其实与镇军将军、抚军将军以及征镇安平之类没有本质区别。
    也就是说,王彰在刘汉的官职,和平东将军邵勋在晋国职务没有本质区别,属于同一梯队。
    刘敷没来之前,王彰是大军统帅。
    刘敷来后,自然归其指挥了。
    说白了,刘聪还是不太放心王彰,再加上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功绩,于是换人了。
    “贼情如何?”刘敷眼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只有南岸的晋军。
    对于贼帅邵勋,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感激邵勋在高平大败靳准,让他那个喜爱奢靡、享乐的兄长灰头土脸——河内王刘粲到底是主帅,不可能一点不承担责任。
    另外一方面,他也对邵勋日渐起势感到担忧。
    自汾水观鱼风波之后,陛下诚恳认错,暂时平息了群臣的不满。
    但刘敷知道,父亲心中已然起了担忧。
    自野王回平阳后,诏以河间王易为车骑将军,彭城王翼为卫将军,并典兵宿卫。
    高平王悝为征南将军,镇离石。
    济南王骥为征西将军,筑西平城以居之。
    魏王操为征东将军,镇蒲子。
    他是勃海王,率军赶到遮马堤前线,接管王彰的大军统帅之职。
    六位皇子执掌中外诸军——虽然不是全部,但也有一半以上了——父亲是怎么想的,难道还不清楚吗?
    儿子多就有这样的好处,可以帮父亲分担压力。
    刘敷作为五皇子,在为大汉征战的同时,也想为自己的未来拼搏一下。
    王彰也是个干脆的人,直接领着刘敷上了河堤,马鞭一指,道:“大将军请看,陶渚之城名‘中潬城’,已筑毕。中潬城北门直至河浦,已经在埋设石兽、熔铸铁链,意欲向北铺设浮桥,直接咱们脚下。”
    “中潬城对岸还有南城,尚未完工。南城下游数里处,游骑侦悉,晋人在伐木制船,似要造桥过河。”
    “南岸有消息传回,晋主降诏河阳,令邵勋从速渡河,攻入河内,不得有误。”
    “有此三条,我认为邵勋有点急了,打算孤注一掷,一举突入北岸,筑城以居。”
    刘敷仔细观察了一会,突然间冷笑起来。
    王彰不解地望向他。
    “中军觉得邵勋会怎么渡河?”刘敷问道。
    “或三路进兵。”王彰说道。
    “君试言之。”
    “第一路,边铺设浮桥,边向北岸进发;第二路,以船渡人,强攻而上;第三路,下游处冒险造浮桥,声东击西。”
    “三路齐进?”
    “三路齐进。”
    “孤倒觉得,邵勋不会这么做。这三路,必然有一路乃至两路是假的,只有一路为真。”刘敷说道。
    “大将军,打仗最忌讳臆测,还是得做好防备。”王彰劝道。
    刘敷猛然转头,盯着王彰。
    王彰坦然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刘敷突然转怒为喜,道:“中军将军老于战阵,孤听你的。”
    王彰收回与刘敷对视的目光。
    勃海王并不是真心愿意听从他的意见,这一点不难看出。
    说起来,河内王粲虽然性喜奢靡,耽于享乐,但胸怀方面却要大很多,能听得进意见。
    这位勃海王生活简朴、手不释卷、练武不辍,在京中名声不错,但到底是個什么心性,委实难说。
    就大汉而言,他宁愿皇帝生活奢靡些,都不愿意他乱来。
    “其他方向,安排好了?”刘敷又问道。
    “谈不上安排多好,只是安排下去了。打成怎样,听天由命了。”王彰据实以告。
    刘敷心中不太高兴。
    但他也知道,打成什么样,不是光靠自己就行的,也要看敌人。
    双方实力相近,且都不犯错,最后即便有一方赢了,也是惨胜,损失极大。
    大多数战争,比的就是谁犯错少,然后还能抓住敌人的错误,一举获胜。
    邵勋是个老练的对手。
    他不是不会犯错,但真的很少。而且,很多错误你事后才发现,那时候却已错过最佳战机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郁闷,直言道:“孤来此之前,曾经细想过,两次洛阳之战、一次高平之战,邵勋顶多能维持住不败的局面,为何到了今日,他居然主动进攻了?”
    “孤思来想去,实在不解。大汉控弦之士不下二十万,邵勋不过数万步军罢了,不把他按在地上揍,简直不可思议,这到底为什么?”
    王彰一听,也有些沉默。
    是啊,为什么?
    公允地说,大汉这几年是越打越强,地盘越来越大,户口越来越多,钱粮也越来越多。
    即便围攻洛阳受挫,即便南下兖豫失败,但以骑兵为主力的他们从来没被重创过。相反,还从其他方向得到了弥补,国力不减反增。
    但打着打着,战场已快到黄河北岸了,为什么?
    几乎没有骑兵的势力,居然靠着步步为营,一点点压了过来,简直离谱。
    说句实话,邵勋的实力还不如关中贾、梁等人,他们至少能拉来很多骑兵,在这方面并不逊色中山王(刘曜)太多。
    大汉内部,王彰曾经最忌讳石勒,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石勒最多一次从各个地方招诱来了三万羯、乌桓、匈奴、鲜卑骑兵,对大汉的威胁可比五万、十万步兵强多了。
    但到了现在,石勒老老实实听命征战,邵勋在河上筑城,威逼河内,最出风头的反倒是此人。
    “大将军勿忧。”王彰想了一会后,说道:“我军若败,不伤筋动骨,邵勋若败,多半全军覆没。我军可以败很多次,邵勋败一次就阵脚动摇,败两次其势就有土崩瓦解之忧,败三次则死无葬身之地,慢慢等他犯错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没志气!”刘敷冷笑道。
    王彰不答,只看着河面。
    片刻之后,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只见河渚之上,一艘艘船只驶离了碇泊处,奋力摇动橹桨,在河面上聚集着。
    一艘、两艘、三艘……渐渐地,数十艘聚集了起来,分成数批,朝遮马堤北岸划来。
    刘敷也看到了,神色间又是惊讶,又是欣喜。
    “传令,将骑军聚集起来。”刘敷越过王彰,直接下令道。
    王彰没有反对,毕竟勃海王才是主帅。
    更何况,这道命令也没错。
    步军屯于营垒之后,拼死阻击。
    骑军列阵于原野之上,待敌军阵不整、人员不齐的时候,猛然冲出,一举将他们赶下河。
    半渡而击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真的好使啊。
    ******
    新安城下,又一场攻城战以失败而告终。
    左卫由基营司马陈勇战死,前驱营司马黄彪以下十余将校负伤,损兵三千余人。
    这次真的没有人偷奸耍滑,将校都赤膊上阵鼓舞士气了,但还是差一口气,攻上城头又被打下来。
    退兵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支骑军,从山岭后面绕出,突袭而至,让断后的部队损失惨重,折损了不少军官。
    事已至此,真的打不下去了,营中积累着愤怒的情绪,似乎随时要爆发。
    “大都督,不能再打下去了。”左卫将军裴廓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显然最近都没休息好,心情焦虑无比,只听他说道:“连日来,不断有人逃亡,军中士气低落,恐无力再战。”
    “就差一口气了。”荀崧有些不舍。
    “永远差一口气。”刚刚裹完伤的左卫前驱营司马黄彪一点不给荀崧面子,嘲讽道:“王弥伤亡是不小,但咱们伤亡更大。那些流民新丁,也不知道是谁募来的,攻城时贪生怕死,断后时撒腿就跑,一旦夜幕降临,想方设法离营逃亡,影响士气。再打下去又有何意?”
    荀崧拍案而起,怒视黄彪。
    裴廓说他也就算了,你黄彪算什么东西?祖祖辈辈种田的货色,也敢大言不惭?
    帅帐亲兵们看向荀崧,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把黄彪明正典刑。
    荀崧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亲兵们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连在军营中大声哭泣、吹奏哀怨之曲进而影响士气的人都不处理,你指望他处理将领?
    七日前那次巡营,大伙记忆犹新。
    刚刚回到帅帐,就接到军报:王弥出城夜袭,大胜,斩首逾千,其中包括右卫将校数员,趁夜溃散者更是不知凡几。
    若非随后天使赶至,带来了部分钱帛赏赐,并严令诸营继续攻城,那会就要退兵了。
    现在多打了七天,除了多死人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用。
    右卫将军李恽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的部队损失比左卫更大,士气更低落,但他不敢站出来说话。
    见荀崧还在犹豫,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幸好前些日子已将伤兵送往洛阳,少了很多累赘,不然撤退之时士气要更加低落。
    “今日追袭之敌骑,很可能是从平阳增援来的。”得到裴廓示意后,左卫三部督徐朗出言道:“大都督,匈奴已增兵,还是生力军,我军久战疲惫,无力再战,还是撤军吧。”
    见得诸将都不愿再打了,荀崧心中暗叹。
    此番回去,他可能再也得不到领兵的机会了。
    禁军统帅就是个大火坑,谁跳进去谁灰头土脸。
    正待说些什么时,有幕僚匆匆而至,禀道:“大都督,有宜阳信使至,言忠武军于崤坂二陵突遭石勒偷袭,损兵两千,余众溃走。弘农太守垣延已尽召诸坞堡部曲,死守回溪坂。此事关重大,故遣使者来报。”
    “原来是石勒的人。”裴廓恍然大悟。
    李恽也绷不住了,起身说道:“大都督,儿郎们心无战意,该撤回去整顿了。石勒多骑卒,又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再拖下去,损失只会更大。”
    荀崧也感到了紧张。
    他忍不住摊开舆图,左看右看。
    所有人都看向他,眼中之意都差不多:别他妈看了,下令吧。
    荀崧看了众人一眼,抵受不住这种压力,缓缓抬起手,又无力垂下:“传令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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