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勋的大队人马压根就没进黎阳城,因为不在进军路线上。
    先锋将此城拿下,也是担心侧翼会有威胁,故试探一番。结果这一试探,就直接试探进了城内。
    黎阳就没有正规军士,这座城池好像被桃豹放弃了一般,空空荡荡,粮食都没有几粒。残存的百姓更是战战兢兢,害怕沉河的命运再度降临到他们头上。
    河对岸修建起了临时浮桥。
    邵勋正式下令:刘洽率军五千,北渡黄河,进驻黎阳。
    黎阳城南临大河,是一个可以直接接受河南岸补给的河防重镇。因此,刘洽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重修黎阳城,以为据点——从今往后,白马津附近的鹿鸣故城不用守了,驻地移到河北岸的黎阳。
    六月初九,大军离开黎阳县北境,朝内黄方向进发。
    行军间隙,邵勋在一座庄园内接见了远近使者。
    西阁祭酒胡毋辅之、右司马羊忱、从事中郎柳安之、郗鉴、司隶校尉庾琛等人随军,静静站在其身后。
    过了黎阳,离内黄就不远了,而且东面就是顿丘,位置十分关键,也非常微妙。
    李寿站在最里边,和庾琛眼神一触,又瞬间移开,默默想着心事。
    邵勋注意到了李寿。
    此人穿着麻布粗服,让他有些怀疑河北坞堡帅的经济状况。但考虑到上次千里奔袭苟晞,他的坞堡提供了相当粮草,并没有穷到那种份上,那么此人可能是故意的。
    同时也可以侧面看出,今年的河北确实有点困难。
    “诸君能来,便是心向朝廷,有尽忠之节,此诚可嘉也。”邵勋说道:“今举二十万众而来,便没打算那么简单撤兵。诸位可有教我之处?一个個来说。”
    邵勋看向李寿,示意他先来。
    李寿是坞堡帅,也是士人,出身顿丘李氏。
    只见他踌躇了一会,道:“明公有匡国之谋、扫虏之略,故事播于三台,名声留于汲魏。义师大至,我等欢喜还来不及,今愿奉上资粮,襄赞军需。”
    “顿丘有兵几何?”邵勋问道。
    “数千之众而已。”
    “有你们的人吗?”
    “大部皆是。”
    “可能反正归义?”
    李寿顿了一会,没有立即回答。
    “放心,此番我不与石勒决出个胜负,不会走的。”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尔等无需多虑。”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眼李寿身旁那位叫尹芳的坞堡帅。
    此人祖上乃茌平人,三代以前迁居顿丘繁阳,算是当地豪强。
    “明公,石勒率大军北伐,汲、魏、顿丘等地其实没什么兵,全靠咱们每家每户出点人帮着守御城池,有的县城甚至一兵一卒都没有,明公取之不难。”尹芳说道:“若非实在没有办法,谁愿降胡?但我等上有老下有小,更有依附而来的诸郡县百姓,一举一动,干系重大,明公若不能——”
    邵勋摆了摆手,喊道:“顺龄。”
    “明公。”蔡承应道。
    “河北豪杰忧我南撤,不敢北顾。我欲北上邺城,可敢随我一行?”
    “我为亲将,虽赴汤蹈火,亦随明公一行,便是死也死在明公身前。”蔡承沉稳地应道。
    “金刚奴。你年少那会,常抚胸长叹,言天下尚未大乱,无有出头之机。今机会来了,敢不敢去邺城?”邵勋看向刘灵,问道。
    “有何不敢?”刘灵眉毛一挑,道:“天下人千千万,却无几人识得我刘灵。明公,我若擒杀石勒,大名可能哄传天下?”
    邵勋大笑道:“还差一点,若能擒得刘聪,方能天下闻名。”
    “那就先擒石勒,再杀刘聪。”刘灵大声道。
    说完,挑衅似的看了眼河北坞堡帅们。
    “王雀儿。”
    “末将在。”
    “你随我南征北战多年,可有怕过的时候?”邵勋问道。
    “银枪之下无英雄。”王雀儿回道:“胡马再强,亦非银枪儿郎对手。”
    “金正。”
    “末将在。”
    “身上有几道伤疤了?”
    金正也不言语,解开衣甲数了数,道:“还没十道。”
    说完,指了指靠近胸口的那处伤疤,哂道:“匈奴人学艺不精,再偏一点就能杀得我了。”
    “你是我爱将,焉能使匈奴贼子赚得杀将之名?”邵勋笑了笑,问道:“今举众攻邺城,敢不敢登城勇战?”
    金正头一昂,大声道:“星霜十年,征战无数,杀的人我都记不清有多少了。今粮草充足,杀穿河北又有何难?”
    “郝昌。”
    “末将在。”
    “昔年你在邺府为将,可曾想过重回河北?”
    “流离之际,艰难之时,若非明公收留,我等皆死多时。”郝昌感慨万千,道:“今老矣,不忧去日苦多,唯叹壮志未酬。明公若令我守邺城,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邵勋拍了拍他肩膀,又看向众坞堡帅,道:“早闻燕赵之地,人多忠朴,俗尚义勇。今秉汉节而来,欲复中国旧土,君等若赢粮影从,提戈奋勇,异日论功行赏,亦可光耀门楣。”
    李寿等人欲言又止。
    “可畅所欲言,无需避讳。”邵勋看了他一眼,说道。
    李寿定了定神,道:“我等在河北,对王师望眼欲穿。惜数年来,只闻衣冠南渡,遂自神伤,未免慨叹,不得已而降胡。明公——”
    “彼辈有衣冠南渡,我却有北风之思。”邵勋说道。
    李寿一听,沉声道:“明公既有此志,我若扭扭捏捏,活似妇人一般,倒不像话了,今愿从明公。便是明日斧钺加身,亦不悔也。”
    邵勋又看向其他人。
    李寿扭头看向他们,大声道:“陈公大兴义兵,计日讨除贼寇,尔等何虑?往日做过甚事,有脸说出来吗?再不归正自效,悔之无及!”
    “明公宽宏仁德,不计前嫌。仆愿举兵追随,涤荡瑕痕,将来幽壤之下,见得列祖列宗,亦有话说。”李寿话音刚落,便有人站了出来,大声回道。
    “父兄之教,背离甚远。也曾猥从匈奴,侵暴州郡,今日思之,自弃何多!愿至明公帐下自效赎罪。”又有人说道。
    “愿从明公。”
    ……
    话说到这份上,一行人纷纷表态。
    邵勋大喜,道:“素闻邺中鹿尾甚美,今番北上,便欲逐鹿邺中,于三台置酒设宴,聊为品评。本还有所疑虑,今得诸君相助,大事济矣。”
    说完,领着众人出了庄园,指着白沟南岸正在行军的赳赳武夫,道:“二十万大军下内黄,得之易如反掌。顿丘等地,静候君等佳音了。”
    “谨遵明公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
    送走河北土豪们之后,邵勋又回了庄园,与幕僚们商议战局。
    “李重屯兵淇水石桥两岸,扎营筑城,尔等以为如何?”邵勋问道。
    “此为老成持重之方略。”众人有些谦让,到最后还是庾琛先开口:“屯兵石桥,南北二城夹河而立,可储军资,可屯大军,无有抄掠之忧,亦有进取之资,此算不得错。”
    李重已经在朝歌以北的淇水两岸扎营十多天了,一直没有再度北上。
    他甚至筑起了城,还是南北二城,夹河而立,北为屯兵之所,南为仓城。
    有人认为这是步步为营,老成持重。
    有人认为这是畏敌如虎,逡巡不进。
    还有人认为李重屡次请求增兵,实乃不堪大任,大军交到他手上,有倾覆之忧。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李都督的方略没有问题。”龙骧将军幕府从事中郎郗鉴难得开口道:“大军北上半月有余,其实并未遇到匈奴大军。若就此不管不顾,孤军深入,明公反倒要小心了,非将其召回不可。今朝歌之粮可经淇水输至石桥,一俟仓城筑完,便可囤积粮草器械,以为进取。如此,石勒之兵抄掠无能,士气低落,我军粮馈无忧,意气昂扬。此消彼长之下,再兴兵北上,则把握大增。”
    “再者,明公既委以重任,便当信之。”郗鉴继续说道:“流言蜚语,实乃不通军事、嫉贤妒能之辈胡言乱语。”
    说到这里,郗鉴起身对邵勋行了一礼,道:“李重帐下羊聃、梁肃二将,军中非议者甚多,或以其凶暴,或以其出身,指斥之间,难免传闻于外。二将听闻,宁不惴惴?仆请明公安其心。”
    “道徽真有柱国之才。”邵勋赞道。
    郗鉴又揖一礼,坐了回去。
    “彦国,你替我跑一趟,赐李重三将金帛若干。另晓谕三人,只要能将石勒大军吸引过来,无论战不战皆有功。”邵勋吩咐道。
    “诺。”胡毋辅之应下了。
    “西路事了,今只剩东路了。”邵勋看向众人,道:“传令下去,勿要理会沿途袭扰之敌军,直奔内黄,计日攻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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