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很快呈了上来。
    邵勋取出信件,打开看了一下,笑道:“此乃刘曜应刘聪之命,给我下套。”
    说完,递给卢志。
    卢志好奇地接过,一开始还没什么,待看到刘聪、邵勋一人“帝于西方”,一人“帝于东方”,二帝并立时,眉头挑了挑。
    “此信何来?”他问道。
    “刘曜遣游骑于涉县、武安、安阳、林虑等地,箭射入城内,拾者众多。”邵勋说道。
    “那岂不是人尽皆知?”卢志失声叫道。
    “自然人尽皆知了。”邵勋说道。
    这么多地方,射了得有几百封,不可能全部拦截住,消息肯定会传出去的。
    信中说得很清楚,双方可于涉县“会盟”,各自罢兵,东西二帝并立。
    信中还提及,闻石勒妻子失陷,刘聪以宗女妻之,邵勋若能罢兵息戈,刘聪将把妹妹嫁给他,双方永结盟好。
    这当然是扯淡的。
    匈奴不可能让他舒舒服服拿稳河北,必然会反复骚扰,让河北局势动荡下去,人心得不到稳固,无法调用其力量。
    什么东西二帝并立,不过是增加他的政治道德负担,给他添点乱子罢了。
    洛阳天子得知后,可能会惊慌失措。
    天下士人闻知,别管他有没有投靠过来,心里总是会有微妙的变化。
    他的敌人或潜在竞争者们,也会拿此做文章,增加自己伟光正的形象,为将来下一步的动作打好基础。
    无聊!
    “明公,此事还需慎重对待。若有人抄录至洛阳,必堕其奸计。”卢志说道。
    “天子会怎样?”邵勋站起身,挥手让信使离去,然后问道。
    卢志默默想了下,说道:“天子必会惊慌失措,会怎样老夫也说不准。实在不行,让本月上番的殿中将军吓唬一番?”
    邵勋突然笑了。
    满朝文武之中,卢志大概是对天子最不客气的几个人之一了。动不动吓唬,动不动恶言相向,史官记入实录之中,千百年后却不知道后人会怎么看,不过他似乎也不怎么在乎就是了。
    “天子爱怎样,就怎样吧。”邵勋无奈道:“我不去招惹他便是。”
    卢志闻言,立刻问道:“明公可是要建霸府?”
    邵勋试探道:“我若建霸府,可行?”
    卢志皱眉思索,邵勋耐心等着。
    等了许久之后,卢志摇了摇头,道:“我亦不知。”
    邵勋无语。
    不过他也知道卢志说的是事实。谁都知道他邵某人击败石勒,夺取邺城,河北十一郡国相继来附,功莫大焉。但这个功劳,能够支持他建立霸府吗?谁都不知道。
    “实在不行,试探一下好了。”卢志出了个主意。
    “怎么個试探法?”
    “明公可传檄天下,夸耀武功,历数文治。然后再找几个人起头吹捧,引得众人注意。到了适当时候,可让王夷甫出面……”卢志仔细说了一番。
    这是他擅长的,包装人设嘛。
    “檄文?”
    “正好应着此事,回应刘聪、刘曜,同时让天下人看看。”卢志思索道。
    邵勋背着手,在屋里走着,静静思考。
    卢志二人对视一眼,酒意顿消,神色也有些激动了起来。
    数月前攻邺城,陈公当众提及“山河共永,夷夏俱安”,便已让天下有识之士了解了他的志向。此番若借着回应匈奴的机会,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影响力,那真是极好的,也是一次非常难得的试探众人反应的机会。
    “也罢。”邵勋顿住了脚步,道:“子道可能为我写一份檄文?”
    “可。”卢志直接应下了。
    邵勋拍了拍手,自有亲兵上来问询,片刻之后,他们搬来了案几和笔墨纸砚。
    “吾闻奉天地之大统者,必上应天心;荷祖宗之眷佑者,必下顺人情。”
    “刘聪本为颖府掾属,履职期间,伪布诚恳;去任之后,背恩作乱。”
    “长平之战,杀我栋梁;大阳之役,戮我征人。”
    “黎民百姓,久陷凶残;军中老幼,愁叹无归。”
    “殿陛之间,杀兄篡位;宫闱之内,淫烝其母。”
    “此谓行亏天性,义绝人伦!”
    说到这里,邵勋顿了一下,等待卢志写完。
    卢晏在一旁傻傻地看着,陈公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专门揭人伤疤,够狠!
    刘聪杀兄长刘和,确实是犯上作乱。
    又纳其嫡母单皇后,最后逼得人家自尽。
    这都是他难以启齿的丑行,此时揭发出来,还不让刘聪跳脚?
    卢志很快写完了,然后思索如何润色、完善,形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那边邵勋又开始说了:“石勒生为羯奴,起于绿林,豺狼心性,奸谋自生。”
    “举大兵寇掠河南,恣残忍于乡村;纵军士祸乱河北,逞凶暴于城邑。”
    “失妻未及于三月,别成婚媾,弃母动逾于千里,不奉晨昏。”
    “此谓不忠不孝,丧心病狂!”
    卢志趁着酒意,落笔不停,不但把邵勋的话都写下来了,还扩展了不少。
    卢晏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石勒之妻不是被你抓了么?怎么还说人家要娶刘氏宗女之事?
    石勒母亲在上党,未及搬运过去,确实无法在跟前尽孝。
    陈公嘴巴挺毒的,先说石勒早年当马贼的事情,然后提及他抄掠河南,烧毁桑林、果园之事,后面应该说的是羯人在河北城邑之内劫掠,石勒不能全禁之事。
    “刘曜……”邵勋继续“开骂”。
    卢志祖孙二人聚精会神,一个写,一个听。
    “……北伐以来,旗鼓相望,城邑连下。”
    “洹水之畔,表里夹攻,凶徒就执于城池。”
    “邺城之下,摧枯拉朽,豺狼奔逃于草莽。”
    “俄尔旗指安平,坚壁洞开,三军勇战,妖氛尽散。”
    “原野陈师,必加于有罪。奉义讨逆,岂止于锋刃?”
    “吾昼以度心,夜以省己,知虽频摧匈奴,烽燧犹存;纵稍静河洛,车书未混。”
    说完这些,邵勋停顿了很长时间。
    卢志二人先是不解,进而想到了什么,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前秦道消,失鹿难追。后汉政散,瞻乌靡止。”
    “伐逆兴邦,立名传世,岂能半途而废?今举河南大兵五十万,誓靖涉县之妖氛,灭汲郡之枭豺。”
    “不建非凡之功,安受超擢之赏?以此檄文,布告中外,咸使知悉。”
    “就这么多吧,烦请子道为我润色、补充。”邵勋拱了拱手,说道。
    卢志起身回礼,笑道:“明公真要这么写?”
    “写吧。”邵勋说道:“事已至此,能奈我何?前番伐邺之事,天子尚未给赏,此番逐退刘曜,当有个说法。”
    “好。”卢志也不啰嗦,坐下之后,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顷刻间已写完一篇檄文,交由邵勋审阅。
    邵勋接过,仔细看了三遍,道:“可。”
    就这么定下了。
    如果说上次在邺城外是宣扬心中志向的话,此番这篇檄文就更进一步了。
    尤其是最后一段,让人遐想连篇。
    诚然,整篇檄文依然是站在臣子的角度来写的,目的是“伐逆兴邦”、“立名传世”、“建非凡之功”、“受超擢之赏”。
    但用了秦末、汉末的典故,意味就不太一样了,懂的自然懂。
    特别是曹孟德之事才过去不到百年,人们尤其敏感,对这些事情特别关注——嗯,接受度也更高,毕竟大晋朝不过五十年而已,真有那么多人心吗?
    此番只是一次试探罢了,属于温水煮青蛙中的一环。
    邵勋会视众人的反应,而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忙完檄文的事情后,他又与卢志谈了谈河北的防务安排。
    此时的邺城三台之外,大军已经开始换防。
    经历了战火的南阳兵、屯田军、洛南丁壮开始南下返乡,顺便把安平赎买的三万多胡汉民众押往汝南。
    邵勋已经让庾文君挑选干练之人,以她的嫁妆为基础,调换一部分土地,建立一个超大型的庄园,尽量把这三万多人安置下来。
    从今往后,这些人就是他的庄客部曲了,老实在汝南且耕且牧,收收心,以后还有转为民户的机会。
    关西兵暂时还无法返乡,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还在与敌交战,得等逐退刘曜之后才能走。
    顶替他们的一共三万人,除部分是来自濮阳、东平、高平三郡国的府兵及其部曲外,其余大部分都是豫兖二州的坞堡丁壮。
    邵勋想与卢志谈的就是这点。
    从现在开始及至明年、后年,会有数万河南军士轮番镇守河北,但不是所有地方都驻军。
    目前已占领的河北十一郡国,邵勋会重点经营汲、魏、顿丘、广平、安平五郡,尤其是魏郡和广平,石勒曾大量分地,基础非常好,适合当做基本盘经营。
    汲、顿丘、安平三郡,屡经战乱,地方上无主之地甚多,将来有余力了,也可以作为第二批基本盘。
    驻军主要是在这些地方。
    其余郡国,既然委任出去了,你们自己想办法。
    在这件事上,卢志、庾琛二人要通力合作,确保诸郡、镇兵马编练完毕,有一定的自卫能力。
    明年若与匈奴大战,邵勋也要看到他们的兵马。
    当然,他也做好了有人不听话的心理准备,打就是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十月二十五日,义从军先锋四千余骑自邺城出发,往武安、鼓山方向而去。
    邵勋则开始整顿新来的步军,以及陆续赶来的河北群豪兵马,两日后出征,兵发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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