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前世的生灵会经历肉体、社会、精神的三次死亡,那么此生便大概还要添上一份名为魂痕的消散。
    当世修者对于魂痕的研究并不算深刻,只是发现了这种东西的存在,并知道着每一名生灵都会拥有它。
    它记录着生灵从降生到离世的一切所见所闻,也记录着生灵一生的喜怒哀乐。
    魂痕,是生灵在这世间存在过的唯一凭证。
    有人因此将其视作上天赐予众生的浪漫。
    只是这份浪漫,会在生灵化作枯骨之时慢慢腐朽,逐渐消失,最终化为虚无。
    关于魂痕的信息掠过脑海,许元兀地想起了一件事。
    想起此生记忆初识时,
    那名为许元的纯爱青年与唤作许长天的渣男公子哥记忆相融那一瞬的感触。
    夺舍不夺记忆,因为无法触碰魂痕,但血元心陨诀在重塑肉身时,似乎将活着的许元与死去的许长天的魂痕相融了。
    垂眸瞥向自己的手掌,许元眸中眼神复杂古怪。
    当初未知的细节在此刻被补全,回头在望,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中弥漫。
    魂痕相融
    所以现在的他算是穿越夺舍了许元,还是寄魂重生了的许长天。
    这是个哲学问题。
    但仔细想想,也早有端倪发生。
    他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会继承许长天的身份是因为看中那老爹权势,毕竟做一个世界的顶级二代的诱惑真的很难拒绝。
    但若真的是这样,他大概率会卷一笔财产资源去独自逍遥,根本不可能为了相国府一头扎进这片乱流的中心。
    毕竟,
    前世的许元真的是个摆烂狗。
    二十好几的人依旧像条咸鱼,别人戳一下,他动一下。
    家里的公司完全不在乎,老头子气急败坏揍他的时候,也只想着反正可以有职业经理人帮忙打理。
    这也许是魂痕的相融潜润物细无声改变了自认为是穿越者的许元一切行为。
    但更可能从他踏出那处山洞的那一刻,许元与许长天两个独立的个体便已然化作了一人.
    嗡————
    思绪绵延间,
    一道通天剑光掠过天际,山峦巍峨般的少年脖颈处迅速的出现了一道无血斩痕。
    这一次依旧有黑烟不断渗出试图弥合斩痕,但也是这一次黑烟失去了效用。
    遥立于虚空之上,许元俯瞰着那颗头颅轰隆坠地。
    这是他的魂痕空间,作为外来者的牧糯没有任何赢的机会。
    空间中任何的波动都会被魂痕反馈于脑海。
    牧糯哪怕能够模拟出他的思维模式进行战斗,在这未卜先知之下的能力下再暗藏杀机的计谋都是徒劳。
    坠地的头颅并未如许元预料般的消散,而是凝视着用那双不祥的漆黑双眸凝视着他,其内似有焦急闪过。
    许元觉得牧糯应该不会有这种情绪,但事实却是牧糯现在真的很急。
    魂痕空间没有致命伤,理论上来讲砍脖子和砍手没有任何区别,但方才战斗经历已然让它得出一个不愿承认的结论。
    若是再这么下去,自己的存在会消散在许元的手中。
    它的攻击打不中许元,就算能够打中,也是这家伙为了损毁他根源而做出的取舍。
    就像方才斩断它头颅的一剑。
    牧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明明自己已经通过吸纳这片空间存在魂意模拟出了许元的思维模式。
    在这种思维模式的作用下,
    哪怕它心中的憎恶再深,哪怕它心中怒火已然无法压抑,哪怕到了现在这种生死关头,它依旧在冷静的思考着对策。
    牧糯原本很喜欢这种感觉。
    冷静的思维,缜密的计策,合理的圣源分配让他自认为已然立于了不败之地。
    但此刻陷入绝对劣势之后,这份冷静却带给了它浓浓的不适。
    它在许长天思维模式中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畏惧的情绪,深入骨髓的畏惧。
    这让牧糯感到恶心,因为它从未有过畏惧,但同时也让它感到了一丝讥讽。
    它没想到这个家伙表面一直风轻云淡,心中却这般胆小。
    一个色厉内荏的人。
    这种思绪刚一闪而过,牧糯便意识到了一件事。
    哪怕是在这种状态下,它依旧在冷静的思考着,哪怕心中恐惧已经无以复加,它也依旧在寻找着破局之法
    牧糯的眼神变了变。
    在它的注视下,许元那淡漠睥睨的视线落入眼瞳,似是看穿了它心中所想:
    “畏惧并不令人羞愧,畏惧是生灵的本能,但面对压力要学会优雅。”
    话落,
    轻轻抬手,手背斑纹涌动,四柄巨剑于许元顶空凝聚,散逸着阵阵神光对准了下方那具无头躯干的四肢。
    同源思维让牧糯能够猜到许元心中所想,他要将它肢解,再将它的躯干逐个击破。
    死局已定。
    但意识到这一点后,牧糯那无躯的头颅忽然笑了。
    面临死局,属于许元的思维模式让它心中升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这个念头,让牧糯终于知道眼前这个家伙为什么那么令人厌恶,为什么在面临六圣袭城,绝对的劣势下依旧敢于留下来守城。
    这家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疯狂的赌性根植在了他的骨髓。
    只不过别人赌的是钱,而他赌的是命。
    致死地而后生。
    望着那立于天际之上身影,以及那高悬穹顶的四柄巨剑,感受着对方思维带来的那一缕藏在心底深处的情绪,牧糯忽然说道:
    “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听到这话,许元轻笑了一声:
    “我觉得你由你这个真正的疯子来说这话,多少有点不太合适。”
    牧糯很是平淡:
    “许长天,你方才说得没错,吾确实模拟了你的思维,所以你知道面对现在的死局,我如今感受到的情绪是什么吗?”
    许元皱了皱眉。
    牧糯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吐出两个:
    “兴奋。”
    许元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牧糯见状显得有些讶异:
    “看来对于这一点,你一直都不自知啊,你喜欢冒险,喜欢赌命,喜欢濒临死亡的畏惧与随时都会死去的刺激。
    “许长天,你在享受这种过程。
    “这些常人看来危险至极的东西都在让你感到愉悦。”
    细细听完,许元哑然了一瞬,低声道:
    “也许你是对的,但你现在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换位思考一下,站在你的处境,我想不到任何破局的办法?”
    “真的想不到么?”
    牧糯稚嫩的声音回荡,带着深深的笑意:“也对,有些东西不是换位思考就能想到的。”
    虚张声势?
    许元不确定这小鬼是不是在忽悠他,但也无所谓了。
    在他的魂痕空间中,牧糯存在的消亡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想着,
    他抬起的右手轻轻挥下。
    但出乎预料的,
    牧糯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四柄巨剑将他的身体肢解,在这个过程中,魂痕没有给许元传来任何的回响。
    这是开摆了?
    心中疑惑,但手上不停。
    随着一道道术法激射而出,牧糯躯体上顿时黑烟四起。
    随着这些黑烟不断散逸进这魂痕空间,牧糯那仿若山岳般巨大的躯体开始快速缩小。
    以许元身体为正常大小来看,原本足有数百丈的巨人在短时间内迅速被衰减到了原本的一半。
    随着最后一道刃光将牧糯的右手彻底打散,许元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蹙着眉,故意毫无防备的落至了牧糯头颅近前,盯着对方紧闭的眼眸,沉声道:
    “我不认为我自己会就这么放弃,如果你现在模拟着我的思维,那便应该还在搜寻着破局之法,你在想什么?”
    牧糯缓缓睁开眼眸,漆黑如墨散逸黑烟的视线带着笑:
    “吾不想浪费时间,加速一下这个进程,不过现在似乎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许元俯瞰着这侧躺的头颅,右手斑纹幻化出一柄百米光剑,抵着对方眉心:
    “到时间?你的死期么?”
    牧糯眼神中并无半点畏惧,寡淡道:
    “死期?如果你敢话,确实是吾的死期,但在此之前你可以先看看四周。”
    许元瞥了它一眼,侧眸看向魂痕空间,随即瞳孔略微一缩。
    “看来你发现了。”
    牧糯的声音恰是时候的传来,问:“在吾的存在彻底消散之前,这处魂痕空间便会先一步被彻底污染,你现在还敢杀吾么,许长天?”
    “.”
    许元没有搭理这小鬼的狂言,而是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魂痕空间,盯着这,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灰雾的空间。
    不详而晦涩的雾气弥漫在空间边缘,不停地侵蚀着那无暇的白。
    牧糯温吞细缓的语调宛若第二个许元,带着调侃:
    “先前吾没有结论现在可以定下了,你的存在便是上天为吾孕育出的养分。”
    许元收回视线,直接挥手一刀将这聒噪的脑袋劈成了两半。
    其上散逸出的黑烟转瞬便融入了魂痕空间,与此同时,边缘黑雾似乎受到了某种给养,瞬间朝着二人所在中央位置蔓延了少许。
    他的魂痕空间,果真在被牧糯散逸出黑烟污染。
    虽然不清楚这种污染会导致何种异变,但许元觉得这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
    思索一瞬,许元身形化作一道流光,便朝着边缘雾气的冲去。
    牧糯见了,语气带着肆无忌惮调笑到:
    “许长天,没用的,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的修为太弱了,你只能成为吾补全天阙的养分。”
    来到灰雾与惨白空间的边界。
    看着那如同触手般不断翻涌的雾墙,许元眼底的凝重不断加深。
    从一开始他便猜到了若是吞掉牧糯,自己的思维会出现一定程度异化,也准备相应的反制措施。
    但这种异化在魂痕中发生,却让他原本准备的手段完全落了空。
    魂痕对于现在修者而言太过神秘,相关研究几乎都是停滞不前,甚至他许元乃是这世间第一个进入自身魂痕空间的修者也不说准。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需要他自己来试探。
    迟疑间,许元将自己的左手伸入了那灰雾之中。
    “嗡————”
    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许元脑海中便传了一阵令人作呕疯癫的低喃,让他几近无法维系理智。
    但除此之外,许元还从中感应到了一缕他极为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来不及深究,在疯癫彻底在自己思绪中弥漫开来之前,许元便将自己手抽了出来,但方才沉浸灰雾的触感却镌刻在了他的心中。
    那是死亡。
    在那让人疯癫的低喃之下,
    潜藏着与他曾经死亡时同样的平静
    正想着,牧糯的稚嫩的声音再度遥遥传来,带着揶揄:
    “如何?那种声音应该很好听吧?不如将整个身子都进去走一遭试试看?”
    “.”
    许元直接屏蔽了这小鬼的聒噪。
    望着这无垠雾墙,心中沉重干愈来愈深,也大概弄清楚了牧糯的想法。
    以方才的变化来看,若是牧糯的存在彻底被打散,这灰雾会将他的魂痕空间完全吞噬。
    届时存在被其完全笼罩之下,牧糯百分百会对他寄魂重生。
    心中想着,许元试探着操控着斑纹圣源凝聚出了一颗数寸许光球,轰向了这翻涌着的雾墙。
    接着发生的一幕,让许元眼前兀地一亮。
    光球在射入雾墙的一时间便快速与雾气进行了反应中和,须臾件眼前的雾墙便出现了一道直径百丈的空洞。
    能行。
    惊喜一闪而逝,随即许元便意识到此法行不通。
    不够。
    现在他既然湮灭牧糯的巨大躯体,又要防止这无边无际的雾墙蔓延至整个魂痕空间,斑纹圣源根本不够。
    不管怎么节省,都不够。
    察觉到许元所为,牧糯调侃的声音如影随形般响起:
    “许长天,想要清除掉吾的气息,便必须以同等庞大的本源中和,而那金瞳女人给予你的鬼柳根本不足以做到此事.”
    话说一半,牧糯的声音忽然上扬,带上了一丝惊异:
    “这怎么可能?!”
    入目所及,只见许元用自身本体的修为凝聚米粒大小的光球送入了雾墙。
    紧接着,
    一处直径千丈的空洞赫然出现在了雾墙之上!
    比方才圣源更为有效。
    许元自身的修为与这灰雾互为天敌。
    突破。
    只要他临阵突破,配合柳木圣源应当便能破局!
    念头划过,许元唇角勾起,刚想回嘴牧糯两句,却见眼前空洞雾气似乎受到了某种惊扰,骤然翻涌向前了奔腾了千余丈!
    若非许元反应迅速,急速回退,恐怕此刻已然被这雾气所吞没。
    下意识回眸看向牧糯侧躺的头颅,却见它眼中尽是戏谑的笑意:
    “吾开玩笑的,吾现在用的可是你许长天的思维,也不想想你自己会流露这种惊愕的语气么?
    “面对压力保持优雅,呵呵。
    “不过呢,吾还是建议你早些放弃吧,这雾气与吾在外界的圣域相连,圣域会不断吞噬天地源炁促进者灰雾的生长。”
    真烦啊。
    当自己调笑别人方式落在自己身上,许元方才知晓这种感觉是有多恶心。
    而且最关键的是,牧糯所言之物还并非虚张声势,而是现在他所面临的事实。
    湮灭牧糯的存在,灰雾会将他魂痕彻底污染。
    净化灰雾,牧糯便会将他的存在吞噬。
    想要维系住现状都无法做到,因为这灰雾会不断生长。
    届时此消彼长之下,即便他能够强行破境源初,也只是延缓灭亡的时间.
    进退维谷。
    如何破局?
    正斟酌着对策之时,许元忽地察觉原本已然摆烂等死的牧糯骤然有了新的动作。
    它在自己头颅的上空凝聚出了一道半径十丈的光球,大声笑道:
    “看起来你好像无法抉择么,那不若由吾来帮你一把?”
    见到这一幕,
    许元沉默了少许,转身缓步走向了无垠雾墙,叹道:
    “我大概确实是个疯子,所以这种生死的抉择就不劳你帮忙了。”
    见到许元举动,牧糯的声音带上了一抹疑惑:
    “你这是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的赌性深入骨髓么?”
    许元顿住脚步,回眸,唇角带笑:
    “我现在便是要和你赌一把,筹码是我们双方的命。”
    牧糯闻言似是听到了某种好笑的笑话:
    “这场战争你无论是生是赢,你的存在最终都会被吾所替代。
    “许长天,
    “这场赌局,吾不可能输。
    “你的魂痕,你的存在,我会收下。”
    许元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脚步不停,身体一半浸入雾墙之中时,忽然斜眸说道:
    “正常情况下你说得没错,
    “但牧糯,
    “这灰雾的声音里潜藏着死亡,你把它当做诅咒,而我比你更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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