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纂很是愤慨。
    他都与这吴将纠缠许久了,且有自信能将前面这吴将斩杀了,所以觉得夏侯惠这一箭很不地道。
    尤其是,他已然猜出这吴将是谁了。
    在伏击之前,夏侯惠就信誓旦旦声称江东舒县主将高寿会亲自出来,而这吴将与他拼杀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勇猛,也隐隐证实了这点。
    在此番偷袭皖城谷地的战事里,斩将之功是他惟一能证明自身能力的功劳了!
    更莫说,他若是能亲手斩杀了高寿,也是告慰先父在天之灵啊~
    所以,夏侯惠为什么要来抢呢?
    只不过,很快的,他的愤慨又变得迷茫了。
    因为随着高寿的亲卫部曲被肃清,夏侯惠的扈从长砍下高寿首级直接交给了他的部曲,然后便离去了.
    这是,将斩将之功让给我?!
    所以方才稚权只是见我久战不下,故而偷摸帮村了一下,并没有抢功之心?
    带着这种思虑,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毕竟,战场之上,斩将夺旗之功又不是提前预定的
    “将军,这个怎么处置。”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从苟泉手中接过高寿首级的扈从,低声对着他问着。
    “先收着吧。”
    收刀入鞘的曹纂,回头看各个百人督已然开始驱赶溃兵后,便轻声回了句,然后带着麾下往夏侯惠的背影追去。
    此时的夏侯惠已然在查看战场,部署留下打扫战场与留下照顾伤兵以及等候接应从皖城孙礼部的兵马了。
    见曹纂过来了,也不多话,直接嘱咐道,“其他百人督已然前去追击,德思再辛苦下,先引兵调度吧。若张将军有机会偷袭无强口戍守点,德思便助力一番;若事不可为,德思就接应他归来。一切以张将军为主,莫要自作主张。”
    “好,稚权放心。”
    朗声应了句,他往后挥了挥手,示意扈从带着士卒们先去,自己却没有离去,且还抢在夏侯惠之前,帮忙搀扶一位伤兵起身转去干净些地方等包扎。
    也让夏侯惠有些讶然。
    虽说,为了让将军张颖的千余精锐能顺利混入溃兵中,己方追击要故意远远吊在后面,但接了将令不应该当即离去吗?
    早点过去,约束兵卒也好啊,还杵在这里干嘛?
    “德思是负伤了?”
    想了想,他关切的问了句。
    “没,彼那吴将虽颇勇猛,但尚不能伤到我。”
    咧嘴笑着作答,曹纂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问道,“嗯,稚权,方才我扈从问过俘虏了,那个贼将是高寿。”
    “哈,果不出我所料,善泳者溺!”
    夏侯惠拊掌而笑,颇为自得的赞了声后,才轻声说道,“他是被你杀了,我不过担心他尚未死透作频死反扑,便补了一箭而已。德思莫耽搁,赶紧过去约束士卒吧。我先安顿下伤兵与俘虏,随后便到。”
    呃,果然是将功劳让给我了
    应该陛下昔日叮嘱,让他帮村让我尽快积累功勋之故吧?
    曹纂心中一片透亮,也难以说出拒绝的话语来。
    沉默了片刻后,亦步亦趋在后的他才继续说道,“多谢稚权了。待朝廷赏赐下来了,我分文不取,皆转予你。嗯,还有稚权不欠我钱了。”
    闻言,正缓步向前的夏侯惠脚步略微顿了下,旋即才继续迈去,“还得加钱!”
    “好!那我先过去了。”
    微微愕了下的曹纂,释怀而笑,大步离去。
    只是他没有发觉的是,夏侯惠的目光还在他背影上流连了好一会儿,最终悄然叹息一声才继续督促士卒打扫战场。
    将军张颖偷袭无强口戍守点很顺利。
    他让士卒以化整为零的方式,分成五十人为一队于半道陆续加入逃回来的江东溃兵中。此时天色尽墨,仓皇逃命的吴兵又根本没有心思与时间去辨认与自己并肩而逃的人。
    况且,他们已然得悉高寿阵亡的消息了。
    在他们还没有脱离战场的时候,就听到魏兵人人欢呼着“贼将已诛”的话语了。
    主将都死了,一心只想着尽快回到营寨的他们,除去活命的念头外,脑海中暂时容不下其他念头。
    是啊,回到了营寨,他们才有活路。
    只要派人前去濡须坞求援,以江东水师的精锐,很快就能从巢湖的舒口登陆来救他们了。
    只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没有机会了。
    因为魏军斥候营的主官蒋班。
    却说,满宠在本次偷袭皖城谷地战事中,还特地安排了寿春的骑兵营作为接应。
    但去哪里接应、何时接应的权力,却操持在蒋班手中。
    理由很简单。
    引一千骑兵的张骑督,出于掩蔽的考虑,他们只能蛰伏在灊县一带的龙舒水北岸。
    龙舒水是一条发源于大别山脉、蜿蜒注入巢湖的河流,
    其入湖口唤作舒口,不管魏国还是江东,只要支援或攻击皖城谷地,乘坐舟船从这个口岸登陆就是最快捷最便利的路线。
    故而,龙舒水便成为了魏吴双方斥候警戒的分界线。
    也正是因此,魏国骑兵不能跨过小河,不然就被吴兵给发觉了。为了能及时接应,督领斥候营骑卒的蒋班理所当然充当他们的耳目,以及对何处吹响出兵号角的决策者。
    蒋班对此也很慎重。
    他仅带了十几骑卒斥候,偷摸过龙舒水南岸,远远观察着江东无强口营寨与夹石口关隘的动静。
    在夹石口关隘杀声盈天时,他便让一个斥候策马归去,让张骑督引过来。
    但却阻止了张骑督驱兵前去策应的打算。
    理由倒不是在争夺关隘这种战事中,骑兵很难以参与——他们只需要出现在关隘前大肆鼓噪,就是瓦解吴兵士气的最好策应了。
    蒋班劝阻的说辞,是他没有听到前去偷袭的魏兵释放信号。
    在战前约定中,如果需要骑兵策应的话,偷袭的魏兵将会连续引弓射出三支鸣镝。
    “张骑督,鸣镝不响,应是无需我等策应。”
    他是这样说的。
    让张骑督在片刻的沉吟后,有些兴奋的发问,“公俊之意,乃是孙太守与张将军还将袭击贼吴无强口?”
    兴奋,是偷袭的魏军如今已然在进攻夹石口关隘,只要能顺利冲破就能引兵归来了。而如今他们竟还有余力进攻无强口营寨,可见此番偷袭皖城的过程十分顺利。
    “末将不敢确凿。”
    但蒋班的作答很谨慎,“但末将觉得,不管孙太守他们们是否袭击无强口,我等都需要分出兵力去无强口戒备,以免那边得悉了消息,遣人去濡须坞求援。”
    “嗯,公俊言之有理。”
    觉得很有道理的张骑督,立即引骑卒赶来无强口,然后分出两百骑兵,绕到无强口之东戒备,截断无强口与濡须坞往来的联系。
    也正是这个举措,让吴兵彻底失去了援兵。
    因为高寿引兵出来的时候,留手在营寨内的将佐出于谨慎考虑,还派出了数队斥候在高寿之后,时刻关注着高寿“讨叛”的进展。
    这些斥候在高寿被伏击的第一时间,便连忙奔回营寨报信了。
    留守的将佐得悉后,也当即派遣出了信使赶赴濡须坞求援。
    就是很可惜,皆被魏军骑兵给杀了。
    而待到将军张颖很顺利的引兵混入营门偷袭营寨,以鸣镝请骑兵策应时,张骑督便从东侧围住了无强口营寨,大肆鼓噪,做出魏军已然大举来攻的举动。
    也令营寨内的吴兵斗志全无。
    毕竟,主将已然丧命了,营寨也被偷入了,魏国骑兵还截断了他们的求援之路,他们还能期待什么奇迹发生呢?
    故而,在一片“降者免死”的劝降声中,无强口营寨很快就易了主。
    而此时夏侯惠还尚未赶到无强口。
    因为他也才刚刚等到孙礼派人过来,接手救治伤兵与看押俘虏等。
    不过,他本也不打算前去。
    让曹纂赶去无强口的另一层缘由,是想让曹纂多添一笔配合将军张颖夺下营寨的功劳而已。
    他去了夹石口。
    那边发动袭击更早一些,离魏国控制的疆域也更近一些,押解俘虏与迁徙黎庶的孙礼本部,是要走那边回去的。
    所以他想过去先行做好一二。
    更深一层缘由,是他打算去那边偷个懒,好好睡一觉。
    为了头脑更清醒的思虑未来的路。
    是的,他倏然发现,自己先前为人处世很失败且走错了很多步。
    有些人,有些事,总能教会你些什么。
    就如邓艾。
    夏侯惠一直在劝导他功利心不要太重、为人处世不要太自我,以免走上“万径人踪灭”的道路。但反过来想一想,邓艾不也一直在反着来教会他一些事情吗?
    在献策的时候,邓艾为什么胆敢藏有私心呢?
    还有天子曹叡与满宠。
    此番偷袭皖城是夏侯惠促成的,且也上疏详言谋划了,但他都引兵来偷袭了,竟然连石亭之战俘虏的军情都不知道。为什么孙礼与张颖能知道,同为一部兵马将主的他,却没有资格知道呢?
    更令他倍受打击的是,连为人直率、没有城府的曹纂在接受他推让斩杀高寿战功之时,都声称日后将把庙堂赏赐转给他以及免了他的借款。
    是啊,不管是谁,都知道他汲汲于功名以及饱受钱财所困。
    一个被他人了若指掌的人,也容易就被抓出弱点。
    因为这个人没有了底牌。
    夏侯惠如今就是这种感觉,轻而易举就被别人给拿捏住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
    对他的心中冀望更不利。
    所以要好好自省一番,寻到自己的过失,改变自己的行为。
    比如,邓艾献策时胆敢藏私心,是基于夏侯惠先前贪功弄险的行为,但其中是不是还有一层有恃无恐的心态在呢?毕竟,若是依着邓艾的计划行事了,邓艾便可以崭露头角了,依如今庙堂对新军的瞩目,哪怕夏侯惠不愿意再提携他了,他也不乏愿意擢拔他的权贵了。
    有些事情,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
    夏侯惠不想以小人心态去推测另一个人的心态。
    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有能力,将崭露头角后的邓艾再次按入泥潭中、将邓艾一生打压在尘埃里,那么,邓艾在献策的时候就不敢有藏私心之举了。
    是的,他现在没有。
    他的立身之本,不过是谯沛元勋之后而已。
    至于天子曹叡的宠信,也是依靠着与衮衮诸公对立才迎来的好处。
    本质上,他一张底牌都没有。
    自然也就无法令人畏惧,无法阻止他人的肆无忌惮。
    所以他先前的为人处世很失败。
    而他觉得自己走出了很多步,则是术与道的区别。
    先前的他,给天子曹叡作了很多谏策,但成果却是寥寥,其中的理由,他一直以为是天子曹叡个人的问题,觉得守成之君难有魏武曹操的魄力。
    但他从未反思过自己。
    现在回头一想,通过申责蒋济来整顿庙堂风气也好,以天子恩科制衡九品官人制也罢,都是一种妥协,皆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
    劝阻曹真伐蜀,谏言改为扰蜀而疲之,也同样透露着一股小家子气,不符合魏国已然占据天下七分的气度。如若,当时他能兼顾“魏大而蜀小”的实情,稍微调整一下谏言,或许天子曹叡会让曹真晚几年再伐蜀。
    他太注重实际了,也太功利了,所以忘了庙堂之上是行堂正阳谋的地方。
    一些阴谋诡计,只能一时得利而无法长久。
    就如天子曹叡推行士家变革、从屯田客中募兵,为什么要作那么多铺垫呢?
    还要先试点推行,且汲汲于用战事功绩来证明呢?
    那是因为身为君主的他知道,庙堂之上的一片雪落入郡县地方了,将会变成一场雪崩。
    有些事情是需要积累的,有了足够的量变才能引发质变的。
    这便是夏侯惠如今的感悟。
    他出仕以来,一路走得太顺了。
    就连左迁出京都之际,天子都能私下让他自主选择牧民还是从戎。
    所以他忘记了积累。
    至今都没有除却谯沛元勋身份之外的底牌。
    所以,他在看到夹石口关隘上飘扬的“魏”字旌旗时,心中的念头是:是时候告假归去一趟洛阳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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