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小小的瓷碗, 碎裂的声音竟响彻整艘船。
    卧在床上的胡禄吓了一跳,刚才有个碎瓷片擦着他脸飞过去,差点就要给他划出一道口子来。
    胡禄战战兢兢:“你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怎么还碎了?”
    船夫脸色也不好看:“听说是有用的,筷子立住了就是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再把水洒了, 就能送走了。”
    胡禄急道:“水洒了?现在碗都没了。”
    船夫结结巴巴:“或许, 或许是这鬼太厉害了些,送不走……”
    他又问:“内使老爷,你可是真撞见了什么?能不能说说?”
    胡禄哪里敢说, 蒙了背,模糊的声音从被褥底下传来:“我是梦见了,那鬼托梦来叫我做件事。”
    船夫大惊:“内使老爷可有答应它?”
    胡禄心跳得很快,他根本没想答应的,自己含含糊糊那么一说, 算答应吗?宫里头大家谁不是说了就过,真真假假不当真。
    可是,这是个鬼,不讲理的鬼。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一种恐惧来。
    “我, 我没答应……我骗他的……”胡禄仓皇道, “我骗他的,我怎么敢答应?”
    船夫定住了:“你骗他的?”
    胡禄满心惶恐, 根本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我当然是骗他的,谁敢和厉鬼打交道?”
    他没察觉,眼前船夫的脸色无比苍白。
    那几个侍卫也站在床边, 一动不动。
    身上满是水腥味。
    ……
    甄二娘从京里出来, 到了庄子上。
    昨日,陛下大怒。
    派去夷州宣旨的船, 竟在禹杭附近沉了,船毁人亡,捞都捞不上来。
    不知是厉鬼,还是人为。
    听闻两浙一带,有一水匪帮派,名赤月教,格外猖獗。
    但不论如何,陛下都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传出去,只会失了皇家威严。
    陛下已又点了人马,要求择五六个入镜人一道上船,同时,派正在闽省的周巡抚率军前往禹杭。不论是赤月教还是旁的什么,都要狠狠杀一杀他们的气焰。
    所有入镜人的死劫时期都记录在册,不同人管着。甄二娘算着手下这批人,眉头皱了起来。
    不好挑,大部分都要入镜了。刚出来的那些没几个好的,恐怕拖累。
    最好的那几个她又不想派出去,水路行船危险又磨人,即便没有水鬼水匪,一个月下来也吃不消,她不想自己手上的人折在路上。
    甄二娘叫了曾绶过去,一问,曾绶竟不通水性,上船就晕,也不行。
    她正要离开庄子,去别处再问问,楼上姜遗光下来,步伐稳当。前几日还一副重伤的样子,现在就已大好了。
    甄二娘思忖,要是姜遗光伤好了,送他去还是合适的,头脑聪明,也懂水性,上回他渡过的死劫,恰恰好就是在船上。
    “你愿意去吗?”甄二娘把事情说了,也将风险告诉了他。
    谁也不知道这条江中到底发生过多少阴暗,又埋葬了多少冤魂,他们无法提供任何消息,只能靠自己去猜。
    而在江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要是那些鬼不出现,只像之前一样把船掀翻,他再难回来。
    “去往哪里的船?要去多久?”姜遗光却只问了这个问题。
    “往夷州去的,途经鲁、苏、禹杭、闽,再到夷州。”甄二娘特地看了眼姜遗光。
    “到了闽省,你就可以下船,等宣旨太监在夷州把谢丹轩大人接来,再从闽省出发回来。”
    她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你要去吗?”
    姜遗光发觉她在试探自己。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自己没有隐瞒过在调查闽省卫家一事,但……她特地提了谢丹轩。
    是自己打探贺韫的事情败露了吗?
    赵瑛那天的反常,她们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或许……就是甄二娘派人透露给她们的?
    姜遗光点点头:“好。”
    甄二娘露出笑来,真如长辈那样抚抚他的头:“收拾些行囊,五日后出发。”
    姜遗光点头答应下来。他不习惯被人触碰,僵了一会儿,甄二娘才把手移开。
    姜遗光回来后,只休息了一天,就继续和闫大娘子习武。这会儿他又得去同闫大娘子告假。
    闫大娘子原见了他就露出笑脸,听他说要去往闽省,还是要去至少大半个月,顿时不高兴了,当日下手格外重。
    姜遗光生生受了,没事人一样擦过药,又往下去。
    他还记得自己答应过黎恪的事情。
    那天晚上,自己也看见了蚂蚁……
    姜遗光找到放在橱柜里的蜜,小罐子封好了,一打开,便是甜浸浸到有些腻的糖香。姜遗光倒了两滴,倒在地上。
    而后,盖子重新盖回去,放进碗柜。
    端了凳子坐在厨房门外,厨房门打开着,能叫他看清楚里面动静。
    厨房里还有股有些刺鼻的石灰和硫磺的味道,前些日子厨娘们彻底打扫过,又驱了虫。两滴蜜落在地面,好半晌,毫无动静。
    姜遗光坐在门边,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连眼睛也隔了老长时间才轻轻一眨。
    一直从正午等到黄昏,太阳都要落山了,也没有见到一只蚂蚁,甚至连其他蚊虫都无。
    姜遗光看了很久很久,想起来。
    四月,近五月的天,惊蛰早已过,天已经热起来了。
    再怎么驱虫,地上不可能没有一只虫蚁。这很不正常。
    他把凳子移开,往后退去,假装先离开。
    院子门口,那晚的仆妇又来了,笑着叫他:“小公子,该吃晚饭了。”
    姜遗光察觉对方有些古怪,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叫他分不清善恶,也看不清对方是否真心。
    “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
    山海镜放在怀里,贴着胸膛,没有取出来。姜遗光看看干净的地面,又看看那仆妇,没有回答。
    “怎么不去?小公子可是不饿?还是想吃点别的?”仆妇走近了两步。
    那种古怪的感觉更近了。
    姜遗光猛地后退一小步,定定地看着对方。
    山海镜早已取出,摆在胸口。
    仆妇还带着微笑。
    她的鼻腔里爬出细小的蚂蚁来。
    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很快爬上眼睛、耳朵、嘴巴,爬满了整张脸,一只又一只数不清的蚂蚁,还在爬。
    黑黢黢蚁群,一股脑从身体里倾泻涌出,不断往上爬,下头撑不住了落下去,便又往地面四处爬。当着姜遗光的面,蚂蚁蜂拥落在地上,一层穿着衣服的人皮轻飘飘落地。
    滩在地上的人皮还带着五官和头发,内里皮肉连同骨骼都好似被蚂蚁啃噬殆尽。
    山海镜依旧冰冷,没有上回发烫的触感。汹涌的蚁群迫不及待逃离了那张人皮,往地上仅有的两滴蜜爬去,转瞬间,蜜便被吃尽了。
    姜遗光拿镜子去照,什么也没照出来。
    没有蚂蚁往他身上爬,这群蚂蚁好似通人性,自觉在路过他时分开两股往四处跑,黑压压一片,很快爬上了橱柜。
    橱柜里还有一罐子蜜。
    它们的速度很快,姜遗光同样动作很快。小厨房里的炉灶还没升起来,他立刻从袖里取出火折子,抽出根木棍脱下外衫裹上,吹燃火折子点着了,火苗凑上去烧。
    滋滋啦啦声响。
    烧成焦壳的蚂蚁掉落下来,传出奇怪的焦臭味。地上更多蚂蚁汹涌的、窸窸窣窣地爬上来,只是,它们还是不敢往姜遗光身上爬。
    山海镜里,什么都没有。
    照遍了厨房,还照了自己身上,地上的人皮,橱柜里的蜜糖,都在山海镜中投出模糊的虚影。
    什么也没有。
    真的只是普通蚂蚁么?
    姜遗光捻了一只,在指尖碾碎。
    刺鼻的酸味传来。
    就在这时,一直努力往橱柜爬的蚁群变了。
    一群群蚂蚁,开始汹涌地往姜遗光身上爬。
    姜遗光动作很快,三两下踩死地上一大群蚁群,那些蚂蚁太多了,鞋底碾过去时,噼啪作响,更多刺鼻的酸味扑来,附着在他身上。
    踩了两脚后,姜遗光闪身出去。
    那群蚂蚁同样跟着,大批大批黑压压相互层叠着拥挤地跟在后面,随着爬行窸窸窣窣作响,任谁看了也要头皮一麻。
    任槐先发现了在庄子上到处跑的姜遗光,远远地问:“哎?善多?你跑什么?”
    姜遗光高声道:“麻烦点个火把,烧了它们。”
    待近了,任槐被这眼前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他连忙从胸前取出镜子来照,只可惜,他也跟姜遗光一样,什么都照不出来。
    姜遗光往庄子上的池子里跑了。
    一条小河,岸边有船。
    任槐起先跟着他跑,后面发现那群蚂蚁不追自己,只追着善多,便赶紧去大厨房端了火油、木柴,又拿了棉布等事物,简单做了个火把。
    做成后,他忍着那种密集的恶心,把火苗凑上去。
    焦臭味往鼻子里钻。
    真是普通的蚂蚁,烧了后立刻死了,在地上堆起一堆层叠的焦壳。
    任槐追着那群蚂蚁一路烧,他明明烧了许多了,却怎么也烧不尽一般。跟着追到了河边,看见姜遗光已经把小船划到了河中央。
    蚂蚁还跟着往水里淌去。
    任槐忍不住问:“善多,你到底做了什么?”
    姜遗光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只用火烧就好,不要去踩,不要让它们死了的味道沾在你身上。”
    河边的蚂蚁越来越多,碧绿的草地都覆盖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黑蚁,叫人看了又恶心又头晕。
    任槐就看了有些想吐,伸长手去,火把从草地上撩过,看那些东西滚成团落下来,心里的恶心发晕就变成了一股隐秘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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