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夫离开了。
    他如今重变善人, 洗心革面,替姜遗光治过眼睛后,整日奔波在替那些病倒的百姓解毒的路上。
    只是,曾为恶人的他下的毒并不好解, 只能慢慢养着, 林大夫每走一家, 面上忧色便更重一分。到最后,林大夫干脆也称病了,只说自己愧疚到无颜面对善城众人, 实在不敢现于人前,等他把解药研究出来,再出台坐诊。
    众人纷纷叹息林大夫的慈悲心肠。
    但奇怪的是,城里其他几个大夫也都病倒了,甚至比林大夫病得还要重些, 爬都爬不起来。有人去探望,就见他们的家人个个憔悴不已,令人不忍再看。
    城中那些得了病的善人哪里还好叫重病的大夫为自己操劳?只得忍着,旧药一遍一遍煎, 煎得都没味了也只能就这么喝。
    谁让城里没大夫了呢。
    现在的善城, 和姜遗光刚来时的善城大不一样,街头巷尾再没多少百姓走动。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院子里都飘来煎药后的苦涩气味。
    周齐和莫单还不知渡厄节一事。
    他们住的地方,主人家也病倒了,没人和他们说。
    再者, 善城中人对渡厄节也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
    二人走在街上, 准备往城主府去。
    “莫兄,你有没有觉得……这太阳颜色浅了些?”周齐指着天, 迟疑地问。
    原来天上的黑太阳便和天边钻了个黑洞似的,深邃不见底,却不见光,叫人能张目直视。而现在……那太阳好似褪去了几分墨色,透出些光亮来,直视过去还有几分刺眼。
    莫单还没留意,听他这么一说也抬头看去:“的确,这是为何?”
    二人都摸不清原因,对着太阳看久了,不得不低下头来揉眼,只觉眼中酸涩。
    忽地,身后有破空声传来。
    周齐还没回过头,便被人从后面砸晕了。
    莫单比他躲闪快些,回过头,惊怒不已:“是你们?”
    “你们要做什么?”
    朝他攻来的人却不管不顾,莫单转身就要跑,却被前方突然冲出来的人按到在地,刚想大喊,其中一人便眼疾手快掏出布巾堵了他嘴。
    莫单瞪得眼珠都要脱出眶来,还是被打晕,带上板车。
    板车上已经躺了两个人,加上周齐、莫单,四人并排绑好,上面又铺上稻草,再放了些杂货,再看不出来了。一前一后拉着板车的人往某处宅子去。
    姜遗光不知莫单二人被绑走,他们约定了这时见面,却迟迟不来,迅速反应过来,应该是出了事。
    他起身回屋,却听见侍从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姜公子,有人想见你。”侍从的声音压低了,听上去有些陌生。
    姜遗光问:“是谁?”
    侍从还在走近:“公子去一趟就知道了。”
    除了这个侍从外,门口还有一人蹑手蹑脚走进来,脚步声极轻,眼前这人刻意声音大了几分。
    姜遗光后退几步:“既然不认识,我就不去见了,我要回去休息。”
    “公子还是去一趟吧,那人说有急事哩。”侍从靠得更近,与此同时,门边的人已经摸到了姜遗光身后,缓缓凑近。
    这样,即便他往后退,也会撞在后面那人手里,伸手就能捂住嘴。
    一个瞎子而已,跑不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猛地往后一退,肘击用力砸在那人腹部,同时身子往下一溜,自那人要捂他嘴的动作瞬间灵活地蹿到他身后,抬脚狠狠踹上他背。
    他力气极大,那人本就作势要往前扑,被这一踢往前倒去,两人砸在一起,痛呼起来。
    “来人啊!有刺客!”姜遗光大叫起来,摸到窗户边,翻身跳出去。
    “有人吗?快来人啊——”
    姜遗光边叫边跑。他这几日在城主府转多了,跑起来完全不像个目盲之人,很快就跑到楼梯口。
    但楼梯口也守着人,看见他,立刻有脚步声传来。姜遗光再度转身奔到围栏边,翻过去,一跃而下,落在柔软草地上。
    下面也守着人,被他突然一跳惊呆了,不声不响朝他奔来。
    姜遗光随意找了个方位就径直跑。
    来的人这样多,不出意外,大门也被他们堵了。那只能从其他地方走。
    令他心惊的是,不论怎么喊,城主府都没有人,偌大府邸,似乎只剩下他,和几个目的不明的歹人,身后跟着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粗粗一听,少说有七八人。
    喊了一会儿,他便不喊了,在城主府中绕来绕去,好几次险险要被逮住,却又灵活地闪避过去。
    “不是说他是个瞎子吗?瞎子他娘的也这么灵活?”
    “他装瞎的吧?”
    “不,他真看不见了,现在能跑估计是因为靠耳朵听,咱动静太大了。”
    知道姜遗光在靠什么逃后,追着的人很快就有了主意,拿了铜锣、皮鼓专门到他附近咚咚锵锵敲起来,声音又杂又乱,刺耳难听。
    姜遗光确实听不清了。
    那声音尖锐刺耳,搅得他无从分辨另一批人刻意放轻的步伐,更有甚者,借来一把唢呐,在院里猛地吹响!
    一声巨大号响中中,有人轻手轻脚扑过去,手刃打在后颈,姜遗光晕了过去,被接住。
    “总算逮住了,就这小子最能跑。”
    “绑严实点,要是让他跑了,就换成你们来替他。”
    这话说得几人一抖,动作更快起来,绳结都多打了好几个。而后把人同样放在板车上,铺了稻草往外走。
    柴房中,城主和府上侍人们皆被捆了手脚,晕倒在地。
    姜遗光过了很久才醒来。
    他察觉自己手脚依旧被捆住,口却没有堵住,躺在冰冷地面上。
    他没有睁开眼,因为他看不见,这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只能竖起了耳朵细听。
    可这也似乎被他们察觉了。
    捉他来的那批人不知把他关在了哪里,他闻到了木头和木屑略带酸涩的气味,耳边是好几个人不断锯木头、砍柴的声音。
    再远处,才有人隐约交谈声传来。
    那几个锯木头的人真就只是锯木头,一刻不停,嘎吱嘎吱声听得人浑身发毛,牙根都酸了。好不容易停下,又有人搬了乐器来,铜锣、铜号、琵琶什么的,乱七八糟随心拉弹,吹吹打打,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奏乐之人却仿佛乐在其中。
    姜遗光咳了两声,假装醒转过来。
    那声音更大了。
    姜遗光道:“你们绑我来做什么?”
    没有回应,吹奏声仍在。
    姜遗光自顾自道:“我在城里这么多天你们也没有抓我,是因为明天的渡厄节吧?”
    “莫单、周齐二人也被你们抓走了吧?专门捉我们这些‘恶人’,为什么?”
    “还是说,你们觉得,抓了我们这几个恶人,能让你们出去?”
    “只可惜,我不是恶人,你们想做什么,抓我也是没用的。而且……你们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想办法进城主府吗?”
    姜遗光知道,他们装着不在意,却一定会听的。要不然,他们何必特地在自己身边放这么多人?而不是直接把自己扔进无人看管的密室?
    吹奏声戛然而止。
    有人揪起他衣领,拉得少年不得不站直了,又拽着往外走,他的脚被捆了,只能在地面拖行。姜遗光没有挣扎,任由对方把自己放在了一张木椅上,坐直了腰。
    “你知道些什么?”有人问他。
    是一个男人,听上去三十来岁,不在刚才任何一个追他的人中。
    姜遗光道:“你们又知道什么?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
    “蠢事?”那人反问。
    旋即,有人狠狠一拳砸在他腹处。
    “别玩什么花样,否则,你活不到明天。”那人威胁道。
    他见多了这种人,心高气傲,自以为有几分小聪明便天不怕地不怕,一旦真见了血立刻就怂了。
    姜遗光脸色不变。
    皮肉疼痛不过是他忍受的痛苦中最轻的一种,以至于现在被打了一拳毫无反应,就好像一拳打在木头上。
    被打的人面无波澜,反而叫动手的人脸色难看起来。
    姜遗光道:“是吗?看来你们真没有明白这善城的秘密,你们竟真的以为能直接杀了我。”他脸上露出个奇怪的微笑。
    “你到底知道什么?”那个人继续问。
    与此同时,喉间贴上一把刀,冰冷,却并不锋利,反而满是锈迹,又厚又钝。
    锋利的刀一击毙命,没什么痛苦。他们才特地挑了这把钝刀子,一下下划拉,那种痛苦,没有几个人能忍受住。
    “以消息换消息,一条换一条,否则,你杀了我,我也不说。”姜遗光听出来他们都杀过人,却偏要挑衅。
    “我在城主府没见到一个人,是你们把他们都绑起来了吧?只可惜,现在的城主,你们问什么,他都不会说的。”姜遗光道。
    善人该拥有的美德,自然包括宁死不屈。大多数善人愚笨,哄骗之下就会吐露真言,相反,越是严刑拷打,越是让他们咬死了什么都不说。
    他太过镇定,甚至狂妄,反而让那些人不知该怎么办了。
    姜遗光当众发誓被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说自己不是恶人,可他能说谎、能下毒、能伤人,城主下达法令禁说的词也挂在嘴边说,这怎么不叫恶人?
    半晌,他听到那人的回应。
    “成交。”
    他又补充一句:“你最好不要说假话。”
    姜遗光冷冷道:“这取决于你们有没有骗我,你们骗我,我就会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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