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剪影, 烟熏火燎漆黑的墙,这么着一对比,影子更显眼。
    就在几人眼皮子底下,几人还没反应过来呢, 那两道明显属于老人的佝偻白影旁漆黑火燎墙面黯淡下去, 慢慢的, 又一道白影在黑夜中变得清晰。
    “……也是老人的影子。”
    姜遗光没有后退,反而往前几步,他甚至站在了那面被烧毁的、上面塌了一半原本该用作照壁的墙面前, 伸出手,用袖子盖着轻轻触碰了其中一道白色的影子。
    很干净,不沾一点灰。
    他手里还拿着山海镜,镜子没动静。
    见状,几个近卫很快缓过神来, 也跟着上前几步。
    明晃晃出现的东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方才猝不及防下见到的巨大恐惧冲击感很快散去,甚至还往前凑近了几步去看。
    漆黑的天笼罩着地下漆黑的烧焦废墟,焦土浓呛的气味和雨后湿潮混杂在一起, 变成一股让人闻着十分不舒服的味道。又冷又安静, 不论是这股冷意还是没有一丝声响的死寂、亦或是那股气味,都是让人不舒服的。
    几人却没什么不舒服, 他们早就习惯了。
    “三个影子都是老人,只是看不出来谁是谁。”
    “贾家人不是因为那什么的原因变老了吗?”柳大说,“可能和他们有些关系?”
    “有些耍杂戏的也能玩这种小把戏。”马元义说。
    他来到姜遗光身侧, 让他用镜子照着自己, 之后凑上去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 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应该不是。”
    几人猜归猜,谁也不确定。
    厉鬼与人不同,虽无神智,可有些时候惯会弄出些巧合来欺骗人心,以往他们见多了这种例子,不敢妄下结论。
    正说着,眼前黑墙又出现一道白影子,佝偻腰,颤巍巍,同样是个老人。
    绕过烧得焦黑的照壁往里去,夜晚本就漆黑,只燃着一个火把,不仅没能照亮多少,那点光好像也要被吞进去,将他们的影子黯淡地投射在狼藉一片的漆黑焦土中,拉得很长,狰狞如恶鬼。
    “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
    能让贾家触犯“忌讳”,一夜白头,这种东西一般不会被大火烧毁,说不定就在庄子上藏得好好的。
    他们找了一晚上,浑身都沾上了灰黑的焦泥,可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快天亮,他们才从庄子里悄悄出来,熄了火把翻墙跑出去。
    夜空中,后山山顶,一个人影静静注视夜色中几道身影离开。
    姜遗光等人来到军营外,一个近卫已经在那儿负责接应他们。几人打扮成小老百姓进了城,自有能当联络地的客栈供他们歇脚。
    换了身衣服,泡在浴桶里时,姜遗光低头看了看水面。
    水面上他的倒影也看着他。
    姜遗光又想起了自己和将离。
    将离就是另一个他自己,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却是位女子。
    王落与洛妄呢?他们长相极为相似,身形相仿,同样武功高强,王落比洛妄更加狠辣许多。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洛妄已经死了,王落会是他吗?
    洛妄是活人,王落也是,在几次不经意触碰中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属于活人的温热。
    可他不能问,他有种奇怪的直觉——绝对不要在王落面前提起洛妄。
    姜遗光微微坐起身,拿山海镜照向自己。铜镜泡在水中,原本打磨光滑的镜面将照出的光景折了一块,映照出上下扭曲的面容。
    镜子里,一只通体鲜红、油光发亮的指肚长的虫子静静趴在他太阳穴处,触须微微颤抖,只差一点就能从他眼睛里钻出来。
    水面上的影像却没什么异样,眼角处平滑一片。
    姜遗光本想把这只蛊虫挖出来,可他不确定挖出来以后会不会被王落知道,万一她眼看无法控制自己就动手,以她的武功而言,自己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等回到京城,近卫之中亦有武艺卓绝的大内高手,想必王落也不敢在他们眼下动手。
    他收起镜子,决定先尽快回京解决蛊虫一事。
    *
    时间倒回到白日。
    临近黄昏时,贾家贾伏源膝下长子贾历文匆忙到家,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得知,他的父亲去了。
    贾历文来不及去见妹妹,让身边小厮去妹妹的院子里说一声,同时封锁贾家内外,所有人一律各归各位,闲杂人等回房等待,不得乱跑。
    而后,他才匆匆去了父亲所在正院。
    纵使他心里有所准备,进房后仍旧为眼前情形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房里烤了炭盆,暖烘烘的,贾历文却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床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被子下,老人面容干瘦,头发花白稀少,脸上长满褐色斑点,他的口微微张开,一股轻微的腐烂臭气夹杂在浓郁药汤味之中。
    一双浑浊的眼睛微睁,似是死不瞑目。
    他的父亲不过四十出头,眼前这枯瘦苍老如干尸也似的人怎么会是他父亲?
    可他的面容无比熟悉,如果爹再老三十岁,说不定就是这个模样。
    同样也开始长白发和皱纹的管家哭得难看极了,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
    “大少爷……奴才们真的没有不尽心,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上旬老爷从庄子上回来,第二天就变了……”
    管家弓着背砰砰磕头,涕泗横流:“大少爷明鉴,大少爷明鉴……”
    贾历文看了很久才发现自己呼吸竟然都凝滞了,慢慢深呼吸几口气缓过来,艰涩道:“好了,先……先把消息放出去,再去采买丧事要用的一应物事。”
    他环顾一圈,大步踏出去,满院子跪下低头的人当中,有一半都变成了白发苍老的模样,只是没有父亲老得那么厉害而已。
    能进正院伺候的就没有老人,最多也是三十来岁,像这些背都弓起来的人干活不利索,只能干粗使活儿打杂。
    “你们当中,谁陪爹去过宋家庄子上?”贾历文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那些变老的人相互对视一眼,全部颤颤巍巍走出来。
    果然,这些老人全都是。
    贾历文心沉甸甸泡进了苦水里,他简直不敢想,自己妹妹是不是也……
    “全部带下去,庄子上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问清楚!”贾伏源能掌兵,贾历文手里也有不少侍卫,正院中管家麻利地交权了,因而正院也被他掌在了手里。
    那些人哭爹喊娘地被拖走,全部关进小房里审问。其他人见状抖得更厉害,孰料大少爷没怎么为难他们,转身就走了。
    去大小姐在的芳庭苑。
    兄妹俩再见时只能隔着屏风,贾芳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苍老嘶哑地声音不住哭诉自己在庄子里遇见了什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变老了……
    那位姓姜的先生不愿意走,她派人去找也找不到,想来不愿意救她。
    贾历文没有非要见妹妹一面,他知道贾芳瑛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不如给她保留最后一点颜面。听完后,安慰她几句,从妹妹住的院里退出来。
    等他走到院子外,贾历文脸上已是肃杀一片。
    “备车,去庄子上。”
    跟着他的侍从要吓坏了,庄子上摆明了就有问题,贾历文还要去?
    他跟剪了舌头似的说不出话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想请大少爷三思。贾历文冷漠地一脚轻轻把他踢开:“蠢货!我又不进去!”
    那位京城来的姜公子一定有什么本事,否则怎可能从鬼哭林全身而退?他愿意来庄子上,说不定就是察觉到了古怪,估计还没走。
    也就是老二和老四那两个猪脑子,妹妹又因为变老才崩溃了,才没考虑到这一点。
    贾伏源的正夫人只会吃斋念佛,早就不管府里的事儿。贾历文把人请出来顶着充场面,另外又叫管家出来管事。
    至于帖子……先全部收下,客人都请回去,道等他回去了再回礼道歉。上官那边他回来后亲自去说。
    匆匆忙忙安排好后,车马也套好了,人手也安排妥当了,天都黑了下来。
    贾历文带上人马一路疾驰往宋家庄子上去,可老天爷简直是和他做对一般,路上接连遇到两家人办丧事,长长的送葬队伍直接横穿过道,他要是敢来个冲散队伍,第二日太守家门就能被想把贾家挤下去的状子挤破。
    贾历文等得心急如焚,送葬队伍好不容易过去后,再次催动队伍拼命赶往城外。
    还是晚了一步,城门早已关闭。
    若有要事,持上官手谕或令牌也可出城。可单州贾家不过贾伏源一人为司马,贾伏源要还在,他自然不费事,贾伏源没了,谁还认他?要是朝廷里再调个新的官儿来,贾家立刻就能掉下去。
    这关键的节骨眼上,贾历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打道回府。
    夜里,问讯卷宗全都摆在了他几案上,贾历文一个个翻过去,翻了不一会儿便觉更加烦闷。
    这些人知道的还不如妹妹多,他们在庄子上就是干活儿做事,贴身侍奉的几个也说老爷行事如常,不知怎么的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
    不过……贾历文注意到了一些东西。
    父亲不止去了庄子上一次,他第一次去是在九月上旬,第二次是九月廿六,第三次去则是在七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一。
    前两次都没事,偏偏第三次有事?
    贾历文揉揉眉心,吩咐下去,让人着重查清楚,第二次和第三次去庄子上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哪怕老爷只是多吃了一碗粥这种事也要报上来。
    洗漱罢,换了衣服后就睡下了。天还没亮,得了吩咐的守夜的小厮轻手轻脚把他叫醒,贾历文感觉自己好像刚闭眼就被叫醒了,头脑里犯恶心晕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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