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面两人就笑起来, 凌烛快走几步来到床边先开口:“哎哎哎不用坐起来,你还受着伤呢。”
    姜遗光便靠坐在床头,身后垫了个软枕。因他失血过多容易受寒,屋里放了两个炭盆, 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 刚起身仆人还往他背后罩了件狐皮斗篷, 一圈白绒毛围着脖子,头发披落下来。
    美中不足的是,那张脸左边涂满了药水, 右边裹了沾药泥的细绵纱,头发也短了一大截,堪堪到肩膀下面些。
    “你在里面做什么了?”凌烛好奇,“怎么头发也短了?”
    姜遗光说:“在镜中出家了。”
    见到凌烛他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看来孟豫把他的话带到了,凌烛可能是为了人情或是别的什么, 主动来找自己。
    凌烛顿时笑得更厉害,拉张绣凳在床边随意坐下,随后他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起来。
    “孟兄回去说了镜中的事,我打听到了。”冬日, 他身上穿着素色衣裳, 发冠和玉佩样式也都换成了不起眼的颜色,“李兄……没想到李兄也去了, 我以为他能……”
    说到这儿姜遗光也沉默下来,垂着眼睛,轻声说:“我也没想到……我没能救下他。”
    凌烛叹道:“生死有命, 和你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些你也已经知道, 我就不多提了,我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你们在镜中——遇见了和自己父母一样的人, 对么?”
    姜遗光点头:“其他三人的确如此,我也遇见了和家父样貌一模一样之人,只是另一位自称是我母亲的……我不确定,家父曾说我母亲难产去世,我从未见过她。”
    凌烛略略道:“节哀。”而后再次提起,“我原先和孟公子商议,本以为这是镜中恶鬼通过你们记忆捏造出的假象,但……”
    “孟公子不放心,前几日托近卫回老家送信,近卫传来消息,他母亲去了,正好是孟公子出镜那一日。因他不在,他妹妹回去连同族里办了丧事,寄了信来。”
    凌烛目光灼灼地注视他:“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不敢疏忽,便又去查了李兄和杨兄家中,发现他们的母亲都在同一日离奇去世。这意味着什么,恐怕不需要我来说。”
    他眼尖地发现姜遗光放在被面上的手背忽地紧绷了一瞬。
    姜遗光:“其他入镜人知道了吗?”
    凌烛摇头:“没有,孟兄出来后只来得及告诉了一两个人,现在他们都被送到了京郊。至于孟兄……他回乡奔丧去了,三五年内恐怕不会回来。”
    姜遗光嗯一声,目光不知在看哪里,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入镜人在入镜前多半是不懂的,即便近卫和他们说过,又看过卷宗,可眼见耳闻哪有亲身经历来得可怕?只是那时候他们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只能利用山海镜为自己谋求利益。
    或金钱,或权势,或家中富贵荣华……不少人都是为了家里才入镜。要是让他们知道,入镜反而可能会让鬼怪盯上家人,恐怕会闹起来。
    孟豫被送走了,和他说过话的都被挪到了一处,但难保不会有几个有心人看过卷宗后特地去查他们的父母,到时嚷嚷出什么来,入镜人心境本就算不得好,恐怕会弄出些不好的事。
    例如——造反。
    普通小老百姓是绝不可能想到这一步的,对他们来说,皇帝和天上的神仙也差不多了。只有逢大灾难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些个赤月教圣母教的跳出来才能蛊惑一二。那些个愚民造反也没什么可怕的,无非招安或镇压。
    但入镜人不同。
    他们要不是被近卫管着,恐怕早就会因为手里掌控着这类神物而做出什么来。要是入镜人造反……那可不是小事,随便一二鬼怪都能在民间引起大乱。
    凌烛道:“这件事被压下来了,你记着,千万别沾。要是有人找你说什么,不要理会,告诉近卫就好。”
    姜遗光道:“多谢,我明白的。”
    凌烛就叹了一口气:“要是其他人也和你一样明白就好了。”
    他也不是不害怕,可拿这种事来作乱,挑拨入镜人和朝廷对着干,真是嫌命长。
    在凌烛看来,凡事都有风险。他为了家族也为了自己出人头地才入镜,他就必然做好赴死的准备。
    入朝为官有没有危险?做生意有没有危险?当个平民百姓有没有危险?都有,稍有不慎都是全家一起送命。
    这些闹不平的无非是不肯往这上头想,怨气总要找个发泄口才是。
    他们也不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出了这么一桩而已。但要是他们昏了头被反贼拉拢去,那才是走上绝路。
    除此外,凌烛也是来试探的。
    他听说姜遗光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入镜人的父亲早早去世,镜中也现出了父亲的模样,但或许因为他们和生父不熟悉,故而镜中出现的父亲也有些僵硬,不如母亲那样生动。
    姜遗光呢?他既然从没见过生母,镜里又怎么会出现和他母亲一样的人?
    要么他在说谎,他见过自己的母亲。要么……那恶鬼真有夺取魂魄的本事。
    试探过后,确定姜遗光什么也不会做,凌烛就先告退了,临走前让他好好养伤,可能还会有人来探望。等病养好了,之后自然会有人带他去问话。
    他们早就挪到了京城中的一处园子里,园中处处是景。送走凌烛后,姜遗光也不要其他人服侍,自己披了斗篷推开窗户,寒风夹着雪粒子呼地往里吹,暖意一下子全被吹散了。
    天空明净如洗,窗外栽了几株腊梅,黄花落雪,再远处假山曲径,边上一块被围起来冰封住的湖。
    大约快过年了,来往仆从穿着艳丽,在园子里很是显眼,来来去去,或扫雪,或撒盐,当中还有一二个近卫打扮的人走动。
    已经在京城中了。
    从这里往东边看,似乎能看见皇城金色屋檐上落的雪。
    从他离开,再到回京,过去了不算太久,但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他不能问凌烛,凌烛虽对他抱有善意,消息灵通,但从他那里问了什么就必须再告诉他一些消息算做交换,而对方又对皇室格外忠诚。以他现在的情形,多说多错。
    饭后,姜遗光叫来一个近卫,问他闫大娘在何处,是否平安,跟随他去的那几个近卫又在何处。
    那近卫只知道闫大娘似乎是活下来了,但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养伤,其他几个人就真不知道去哪儿了,听说还算平安。
    “那就好,如此我也放心了。”姜遗光微笑起来。
    “对了,明日巳时,会有一位大人来探视。”那近卫脸上露出神往之色,“你好好准备。”
    “是谁?”
    那近卫不答,只说等明天就知道了。
    下午也有人来探视,都是住在同一个园子里的,不是近卫,便是入镜人,大多都没见过,面生,来了寒暄两句放下礼物就走了。
    夜里换了药,左脸上的伤口已经在结痂,不久就能掉。右边脸上被磨去的血肉也正在长,估计不出一旬就能恢复原样,就连头发也长了一节指骨长。
    这就是入镜人……
    渡过死劫越多,离正常人越远。怪不得……他们都认为十八重死劫后,就是不老不死,永生不灭。
    吹熄灯火,雪光映在窗户上,明晃晃一片白,致使第二日天亮后也显得黯淡了几分,天公不作美,飘来不少乌云,又过不久,噼里啪啦下起雨来。
    姜遗光被请去一间大院堂屋边的暖阁里等待,边上放了刻漏,水滴声被外面雨点完全遮住了。屋里也点了炭盆,侍奉的仆人将栗子割开一道口后倒进去,满屋都飘着栗子的甜香。
    听着炭盆里隐约的噼啪作响,姜遗光一直垂头看脚尖。
    不知等会儿来的是什么人,今日大雨,他还会来吗?到时他又会问什么自己又该怎样答……
    刻漏正好落在巳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不轻不重正好三下。
    姜遗光侧头起身回以注视——他刚才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他本以为那人过来怎么也要带些仆从,到时叫人通报。谁知他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自己进门来了。
    仆从急忙起身去外边把门打开,少顷,引着一修眉俊目,身披玄黑面赤红里鹤纹斗篷的人进来,她随手将斗篷解了递给仆人,里面又是件天青色箭袖袍子,同样绣着鹤纹。
    做男人打扮,却是位女子。
    女子道出他姓名后,免了见礼,自己上座自个儿倒了茶,等其他人上了点心后退下,她才直白地把自己来意说了。
    她也是近卫之一,只是具体官职、手下势力、做什么的一概不提,只道自己姓邬,听说又有人渡过十重死劫,特地来看看,同他道喜。又听说他同闫大娘习武,送来一把软剑,说是给他做个趁手的武器。
    那软剑轻薄如绸,剑身呈银灰色,半个手臂长,并不显眼,像一条滑溜的灰色的影子在女子手中灵活游走,停下后,它就像一条灰色的丝带绵软垂落,放到姜遗光身前。
    “我听说你从原来黎三娘那里得了一把软剑,那把剑和这个是一对,名字仿了商天子三剑的含光、承影。这把名为敛影,你那把原本名叫逐虹。”
    姜遗光解下了逐虹剑,一左一右各握一柄,在女子示意下后退两步,手腕一抖,两把软剑便如舞女手中披帛一般灵动地飞舞起来,剑影重重,锋锐无匹。
    但姜遗光并未学过双剑,他左右手用着同样的招式,一不留神就会左右互搏,因而只演示了几招就停了下来。
    女子才道,闫大娘没死,但受伤不轻,恐怕最近不能来教他。左右他也已经渡过了第十重,该学点更精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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