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 孟秋就注意到了沙发正对面的壁炉,好奇是真壁炉还是假壁炉,今天里头煨了火, 火苗循环摇着, 摆明是个假的, 她心思却不在上头。
    她斟酌说:“赵曦亭,我有事找你帮忙。”
    “吃点宵夜?”
    赵曦亭自顾自摆弄手机, 仿佛对待寻常的访客。
    孟秋双手拢起头发往后捋了捋, 像要将焦急和不安捋平直, 重新抬起头, 头发又散下来,嘴唇半点笑意都没有。
    轻声说:“我没心情。”小姑娘本身长得覆雪嫩芽似的清冷, 头发一散, 反而添了烟火气儿, 粘在颈上的几根, 衬得她肤白柔懦几乎破碎。
    但她的眼睛还顽强地活着, 不屈,像烧不尽的野草。
    赵曦亭意味深长,“今晚你门禁过了吧。”
    他好似刻意给她留了余地,没说太直。
    孟秋睫毛一抖。
    赵曦亭继续问:“饮料喝什么?”
    孟秋深吸一口气:“你随便点吧。”
    送上来的照例是一张桌子, 上面全是生腌,摆盘摆得很漂亮。
    孟秋食不知味地夹了一片三文鱼,就把筷子放下了。
    赵曦亭吃得很矜贵, 和她慢慢聊天,“打车过来的?”
    孟秋:“对。”
    赵曦亭剥了只虾, 放在她面前,“路上堵么?”
    孟秋低头看了眼, 没动。
    “还行,不堵。”
    “这个点人不多吧。”
    “可能是。”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好一阵,一顿饭吃得马放南山天下太平。
    孟秋差点忘了自己来做什么,仿佛是被他叫过来陪他吃饭。
    赵曦亭吃完了,慢悠悠从湿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指尖搓了搓。
    他剥了不少虾,白皙的指甲边缘堆起红,像无心出岫的白云。
    “那下次来,我让司机去接你?”
    孟秋心口像被那缕云合紧了,蠕动了一下唇,没发出声音。
    他抬眼,故意要她给个回答似的。
    “行不行啊?”
    孟秋两只手捏住卫衣下摆,陷进掌心,跟个赴死的烈士似的,吐出一个字 。
    “好。”
    赵曦亭笑了声,倒不是他故意要逼,总要破一破她的壳子,给个态度出来。
    他躺在沙发靠背上,弯唇心情颇好,“说吧,什么事儿。”
    孟秋今晚就为这一刻。
    顶头水晶灯的影在手机屏幕堆出碎金。
    她看到自己的脸在正中央,急得有些可笑,她把luther的照片翻出来,朝向他。
    “你和这个人还有联系吗?”
    赵曦亭扫了一眼就认出来,不急不缓,“有啊,才见过。”
    孟秋想起来他春节去了美国。
    赵曦亭拿出一根烟,抬起眼皮仿若不经意一说,“认识他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明明他自己也和luther熟的不行,随意得好像把自己也归为了那一类。
    孟秋深吸一口气,从头开始叙述。
    “几天前,我男朋友没回我消息,我以为他有事情。他妈妈告诉我,家里也联系不上他,后来一问才知道,他失踪好几天了。”
    “在此之前,他有个债主,就是你……朋友luther。”
    “我男朋友失踪可能和luther有关系。”
    赵曦亭听她一口一个“我男朋友”,眉峰不耐地蹙起,吐出烟雾不疾不徐,“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孟秋把在路上想好的方案说出来,“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你方不方便联系一下luther,问问看我男朋友是不是在他那儿。”
    她顿了顿,“如果是的话,怎么才能放了他。”
    “如果不在她那里……”她抬起眼睛,看向他,“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男朋友。”
    赵曦亭耐心听完,心里已然有数,神色淡淡打断她:“不是什么大事。”
    孟秋没想到他这么快松口,差点雨过天晴和他道谢。
    下一秒,他将烟拧了,歪着身子,浓黑的眼睛片刻不挪地打量她,薄唇微启,语气一变,像迫降的台风天。
    “和他分。”
    孟秋唇齿僵在那里,像坐在家徒四壁的荒山野岭,往哪里靠都不是。
    赵曦亭看着她煞白的小脸饶有兴致地勾启唇,恍然不觉得自己吓到了她,笑了声:“你男朋友也蛮厉害,那魔头就一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利滚利能还上?”
    “能还上就罢了,他手底下人催债方式,多少得脱一层皮吧,胳膊腿在也不错了。”
    孟秋被他说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别说了。”
    赵曦亭低头捡去衣服上不知哪儿沾上的毛绒,慢条斯理,“分不分啊?”
    灯光落在他头顶,身上都是亮的,脸在深阴处。
    孟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捧住脸,太阳穴是烫的,手指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来之前她做了十成十的心理准备。
    真到这一刻。
    一声“好”怎么也说不出来。
    赵曦亭语气轻描淡写:“我保证你男朋友平平安安读完四年的书,甚至能让他白得一个保镖。”
    “你要是同意,今晚留下,不同意,就当我没听过,你怎么来的,我怎么给你送回去。”
    说完,他捞起桌上的手机,让阿姨上来收拾桌子。
    在这几分钟,孟秋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他会故意路过她的教室,偷偷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叫她今天也要快乐。
    也想起她随口一说想喝奶茶,他费很大劲翻墙去外面买,结果被老师抓住,写了高中唯一一次的检查。
    还想起他在去往美国的飞机起飞前,给她絮絮叨叨发了许多消息,要她天冷了加衣服,他不在她身边,要记得思念。
    回忆像碎纸片一样落下。
    最后一张,是她深陷淤泥,他一把拉起哭泣的她,飞奔到阳光底下。
    说,孟秋,抬起头,勇敢一点,你看是新的一天了。
    孟秋心里涌起从未有过的激流,深吸一口气,叫住台阶上的人。
    “赵曦亭!我同意!”
    -
    沙发大得足够三四个成年人一起睡。
    孟秋不肯上楼,估摸着赵曦亭也看出来她防贼似的防得很好笑,就没管她。
    只说别让人觉得虐待她,二楼有客房可以休息,去不去随她自己。
    孟秋就窝在沙发上。
    她难以忘怀她说同意时赵曦亭那一眼。
    蓬勃的暗色翻涌出来,到明亮处,不再遮掩,清晰,明确地啃咬她的肌骨。
    即使她身子泛起森冷的寒意,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反而咬得更紧。
    孟秋将身体蜷成一团。
    赵曦亭的房子很暖和,如果记不清日子,或许会以为暮春,一年四季都是。
    客厅里沉香的味道很好眠。
    孟秋不知不觉沉沉睡过去,睡梦中她踢到一床毯子,脊背蹭地冒出一层薄汗瞬间惊醒。
    她双眼睁得极大,机警又懵懂,还有一丝没睡醒的憋屈。
    跟个小僵尸似的昂起一个脑袋,其他的板板正正挺在毯子下面。
    男人薄唇弯着一丝弧度,直勾勾盯着她,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他面容和煦,“再睡会儿?”
    想必她身上的毯子就是他给她盖的。
    毯子上有他的味道,极淡的冷山香。
    孟秋掀起毯子坐起来,感觉她衣领上也沾上了他的味道,侵蚀性和人一样强。
    她刻意不去闻。
    可是呼吸之间,仿佛赵曦亭挨着她脖子,存在感强得难以忽视。
    她没忘记正事:“luther醒了吗?”
    赵曦亭懒懒“嗯”了一声,“刚给他发过消息,等你醒。”
    他拿出手机拨了过去,开了外放。
    知道他留过学是一回事。
    亲耳听到他说英语又是另一回事。
    赵曦亭英语非常地道。
    音调比平日要沉一些,不全然美式,偶尔冒出来几声伦敦腔,全凭喜好,没有统一的规矩。
    他们先插科打诨寒暄了一阵。
    两三分钟后,赵曦亭进入了正题,问他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一个中国留学生,叫林晔。
    luther怪叫:“老天!你在我身上装了监视器吗?为什么你会知道!”
    赵曦亭好似习惯了他一惊一乍,气定神闲地回,你有什么好监视的。
    孟秋听他们你来我往,一句跟一句,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林晔确实欠了luther一笔钱,利滚利差点还不起。
    luther手底下的人恐吓了林晔几句。
    章棕就知道了。
    她偷偷找luther还钱。结果碰上他手底下的小流氓,被调戏了,可能小姑娘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有点委屈,回去哭了一阵。
    林晔几天后摸到酒吧去揍人。
    运气极佳地碰上他们在做灰色交易,便被按住了。
    难怪章棕不敢把事情原委全都告诉她。
    林晔这次失踪,一半原因是她。
    赵曦亭似乎觉得林晔有点蠢,看了一眼孟秋,面容略带嘲讽,缓缓对电话里的人说:“他今天能回家吗?”
    luther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要不是你来找我,我都懒得管,顶多就是报失踪。一会儿我打个电话,应该这两天就能出来。”
    赵曦亭看了眼孟秋。
    孟秋点点头。
    luther似乎聊累了,转了话题:“你什么时候再来美国?”
    赵曦亭淡声:“随时。下次见面给你带礼物。”
    电话挂断后,孟秋心有余悸。
    报失踪?他们说得真轻巧。
    她慢吞吞看向赵曦亭,迟疑道:“你和这个人关系很好?”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笑了声,“我是守法公民。”
    孟秋没全信。
    赵曦亭笑完了,眼皮一抬,正儿八经地看向她,“你的事解决完了,是不是能聊聊我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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