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 黎也招的事儿从来不少,出发点往往没毛病,但自己最后总是落不到好的那个。
    秦文秀没什么文化, 她的教育观念是从老家带来的封建公式, 黎也总不服她, 她也懒得再插手, 日子潇洒快活那几年, 都不怎么管过黎也。只有黎伟光常要拉她坐下来讲些大道理。他说女孩儿在这个社会上本身就是很吃亏的, 你越去和一些人唱反调,把自己放置在虎视眈眈的明面上, 总有一天,那些你报复过的罪恶, 会逐一地,加倍地反扑。
    她爸有时候还会自责,那是小学暑期,市面上的兴趣班掀起一波大热潮,班里同学都在争相讨论想去哪儿,想学什么,伟光同志当天就财大气粗地在大街上收了一沓广告单拍到黎也面前,最后按她的喜好,一脚踹进了少年宫跆拳道课程班。
    秦文秀还拿这事跟黎伟光吵过,说毕竟是女孩子家:“学这个像什么话?培养兴趣也得培养些像话的不是?钢琴不好?小提琴不好?跳舞不好啦?”
    黎伟光就是摆摆手:“喜欢就让她学呗, 能怎么滴?”
    还真能怎么滴。
    正是热血的年纪, 易燃易爆易上头, 烧起来拦都拦不住, 英雄主义,自我中心, 一点就炸,浑身毛病,好坏参半。反正,她只在上高中以后,收敛,沉默,把劝导话尽数听进去了。
    蜷起来活了这么两年,秦文秀都觉得这孩子乖了,就送进城镇不足一月,功亏一篑,打架,出头,一根一根的尖刺往外长。
    警务室,警察问到她的家长,她的住址,她就直愣愣,孤零零地坐在那,头顶上的白炽灯泡一晃一晃,她执笔,照猫画虎写了跟秦棠一模一样的,“这是我舅妈,我妈不在,我家也不在这。”
    她到这里第一眼见到的是黄锐,悬了一路的心才坠下去。高矮胖瘦都是有作案前科的街头混子,黄锐向她们承诺,那些人这次进来只重不轻,她安心把录音交出去,秦棠精神状态不大好,说了没两句被女警安慰坐到门外大厅的椅子上,大部分内容由她陈述。
    说话间撕扯到青紫肿胀的唇角,血又渗出,她一时忘记捂,问她的警察忙抽几张纸再递给她,她旁边就是垃圾桶,擦过血迹的纸巾铺了一层,几次问她用不用带她上卫生所看看,她都摇头,反问:“我什么时候能走?”
    警察合上笔帽,叹说:“刚刚联系了你舅妈,你等她——”
    “我和她也不住一起。”她这样打断。
    “……啊?”
    “我在这儿,一个人。”她说,可不可以让她自己回去。
    ……
    黄锐去给她接了杯温水回来,拿着医药箱,警察喊他老黄,两人交流,警察收东西出去,警务室就只剩她和黄锐两个。
    今天是黄锐值班,所以刚好碰上,前后两次进局子,间隔还不长,俩人一眼相熟,第一印象,黄锐是个面相和善还挺热心的大叔,是好人,短暂待一起这期间才最让她放松惕厉。
    黄锐给她比划了两下,把握不住轻重,她接了棉签,自己摸索着上药。
    黄锐抱臂坐她身前,说:“你这种姑娘可少见,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什么路数?连自己安全都保障不了就横冲直撞,好在那几个没有携带凶器……”
    黎也后背还挨了两棒子,交锋几回合,她捡的棍儿被合力抢走,好在只打了两下,警车鸣笛响到巷口,高矮胖瘦各有伤处,那时巷子里就几个警察围着她,啧啧称叹。
    上好药,黄锐把给她用的那瓶消毒药拧紧,说要给她带回去,她这时候才回想起在警车上接到的一通电话,靳邵打来的,他回来锁了门。
    “谢谢黄叔,我那儿有。”她言简意赅说,黄锐不多问,收完医药箱再次出去。
    黎也看过墙头挂钟,翻开手机看和靳邵的通话时间。警务室空间窄小,灯却很亮、很亮,吊在不远不近的顶上晃眼,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一清二楚,她靠着椅,斜着脑袋昏昏欲睡,很久,也可能是一小会儿,是被室外一阵喧闹激醒了。
    “是不是她找的人?”女孩的哭声凄厉,刺进耳膜,她似乎在动乱,有人拦着,但拦不住一声过一声的嘶叫:“是不是简余曼?一定、一定是她!她还是要报复我,你说话不算话,你凭什么说话不算话……”
    眉轻皱,睁眼后,一片模糊,她把黄锐倒的那杯水一仰而尽,原本她坐在靠里边,看外头被遮挡,慢吞吞挪了个位置,隔着一面宽大的玻璃窗,窗是雾面,雾面外的秦棠身子被女警圈住,她拼命挣动去触碰质问的那个人刚从大门的方向来,看得出赶路匆忙,他头发飘着,炸着,凌乱不精整,加重些颓感。
    他手插进卫衣兜里,郁结着脸,不发一言,面前的女孩迟迟难以缓和,他也不挪动步子,任她抓,掐,猩红的眼渴望迫切地死盯他。
    她在雾面里看着他,某一刻,他也觉察地斜过来,在这一处淆乱中,就这条视线的交汇线,万籁俱寂。
    二楼楼梯口,黄锐从那下来,他被叫了名,转回去,俩人毫无情绪波澜,不着痕迹地各自安静。
    靳邵跟黄锐前后出去门外,厅里渐渐平息,秦棠重新坐回椅子上,女警耐心拍抚,黎也摁开手机看,待了不久,往外走,手机震动,一串号码,陌生短信,两个字:走了。
    她先退出去把号码另存进电话簿,想着备注,正从大厅过,路过一排椅,坐在这的秦棠安定许多,她哭得声音近乎失真,叫黎也的名字时,黎也犹豫了一秒才回头。
    抿动唇瓣,喉腔里又发出两个字,是谢谢,她说:“谢谢。”
    没听错。
    微弱的,不真实的,从此刻才冷静的第一句话。
    黎也没回答什么,拖步子走了,低着头,输了个“s”字母,腰背挺不直,侧开后边的视线才拧着眼,表情不好受。
    在门口撞上了黄锐,背着手,压着头,老干部姿态从侧边绕过来,拦在她前边儿,“我刚问到,你现在是住在靳邵家那房子?”
    “是。”她回答。
    “噢……没事儿,回去注意安全。这两天可能还需要你回来配合调查,跟家里保持联系。”
    听到后句话,她沉默,向黄锐留了自己的号码,让之后联系她本人就可以,黄锐反过来也给她留了私人号码。
    向停车处走,才过一分钟,刚存好的那个电话又响,走到地方了就没接,这块空地两端立着路灯,她的车被推到了靠里的路灯下,靳邵就在那蹲着身,手里拉动她自行车的车链子。又掉了。
    质量不是太好的单车,上了油,不常掉,偶尔还是会,她自给自足修过两次,除了折腾点,应该算是会了。她刚来,他也刚蹲下,一下就修好,比她自己的速度快过不止一倍。
    “你还是付我点儿钱吧,不然我死亏。”靳邵抓着脚踏板轮转几圈,确认无误,站起时,都到了跟前的黎也,条件反射就躲了他一下。
    他懵住,察觉她视线盯着自己脏污的手,无可奈何地笑,“给你修还嫌弃,没你这么玩儿的。”
    “你少干那么无聊的事儿。”
    靳邵穿的卫衣,这季节他经常穿卫衣,各种款式换着,黎也见过的就不下四套,宽大版型,撑得块头大,也或许他块头本就大,只在掐着腰部时看出腰身,黑袖捞起下的小臂肌肉扎实,站着像棵松,挺拔遒劲,完全不符合传统印象里的青涩少年身段。
    她想到李聪跟她提到过的拳击馆,他经常也去那。
    入定这一下,靳邵两三步又把俩人距离凑近,黑污指腹冲她脸来,瞳孔骤缩,忘记躲,他笑笑,也没贴上来,指尖对着她嘴角,“我不在几天,你就被人欺负成这样?”
    嘲笑还是什么意思,黎也没听懂,平淡嗯了声,也玩笑回他:“我就是个脆弱的小女孩儿。”
    他笑得直不起腰。
    黎也去接过自行车,一脚踏上去,骑在前边儿走。
    派出所出来这一条街,一惯的有段没路灯,摩托轰轰鸣声紧跟,车灯从后向前打,亮起几米开外的路。
    整条道寂若无人,镇上的生活节奏井井有序,大部分的门店都差不多在这个点歇业,单车跟摩托交织空响,前后而行,谁也没喊谁,默契地一个方向走。
    黎也骑不快,背疼,动作幅度稍有控制,凭着来时记忆到一处通亮地段,靳邵随后停在她后边半米。
    她下车侧看的一家杂书店铺灯牌是不亮的,卷闸门拉到顶,光透撒她身上,她穿得薄,人瘦,但个子高挑,不显得娇弱,侧面看,冷脸,嘴角裂口淤青上覆了层黄褐色的药水,站得那么直,那么屹立不倒,像一株野火烧不尽的草。
    靳邵盯着她走进去,没跟着,倚在摩托车前等,挽着视线探里边,她在收银台跟老板说两句话,找到后排拿了几本书,叠在手里,边吹拍去面上的浮灰,老板给她拿袋子装起来。
    “大晚上买书?”
    “来的路上记住了这地方,刚好过来。”她走过单车,站到摩托边,他身前,从袋子缝伸进去掏,“有三本给你的。”
    “给我?”
    他盯她动作,觉着新奇地凑着眼,第一本先翻出来塞他怀里,书封正面贴盖住,第二本再盖住,最后第三本,她把头立直了,端端正正的悬空递向他。
    被她罩着的微暗的光线下,略反光的蓝色封面印有一串板正字体:青少年心理健康。
    “……”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怀里另外两本挨个掀开——
    一本红封的《青春期快乐心理篇》
    一本绿封的《专家给学生的心理呵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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